南京城就是这个样子,没有春秋,只有冬夏。前几个礼拜还淫雨霏霏,湿冷透骨,天气一晴,草木顷刻鲜活,古老城墙青石砖上的杂草毛茸茸地窜出来,待到江北一片油菜金黄的时候,褂子外头再穿毛线外套走在日头下就已经要出汗了。
晚间的风,带着对面人家糖醋鱼的味道,穿堂而过,也透着些许热气。
“北平的学生又在游行。”憋了半天,冷琮挤出这样一句话。这样的情形已经有三四天了。自我从苏州回南京,晚饭便不讲话,只在一边,低眉吃饭,冷琮每天一个时事新闻,却也没能让饭桌上热闹起来。
“明天不上课,伊儿把那裙子拿到裁缝铺子里头改改。”娘终于开了个贴近生活的头,这个话题她已经说了好几天,我都没应。
她说的还是上个月我和几个女同学去中央饭店后头那家瑞荣裁缝铺做的一套衣服。周一晚上拿回来的。象牙白绸缎子衬衫,加一条黑灰薄呢子马裤。这套衣裳的特色就在袖子上,只遮了大臂的一半,肩上堆了层层叠叠黑缎,如荷叶,但是同马裤一样黑色。在铺子里试了就眼前一亮,这衣服本就是看了西洋画报封面才想到要做的,当时只觉得能有三分相像就好,却没想到这么服帖,效果与画报上接近得很,很是喜欢。
回家穿给冷琮看,他一个劲儿拍手,说去年暮春去上海写陆小曼的采访稿,在马场见着她时,她和一帮贵妇名媛就是这身打扮,他差点看呆了,没成想我也能传出这个效果,倒是天生做富太太的胚子,我还和他笑骂一句话提两次“富”“贵”,俗得很,娘就买菜回来,见着我这一身,当时脸就阴了下来,而后时不时就要劝我去把袖子改了,不说到手背,半个小臂是必须遮着的,我只听听而已,根本就不打算改。
“你别只嗯,你明天就去。”娘今天似乎定要把这事给办了。
“这套衣裳就这袖子最好看,改它做什么?”我也觉得,今天是糊弄不过去的。
“这衣裳太……”娘没说下去,换了个理由,“张家老爷夫人知道了定不喜欢的,本来就……”她顿了顿没说下去。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我也没了好脾气,嘟囔一句,“若不是你这样坚持,早就结了婚,哪里来这么多的幺蛾子。”
娘吃了一惊,筷子重重放在碗上,我心里一颤。十几年来,娘总是和和气气,但印象里也有几次发火的,一回还是高小,有一天急着同隔壁的女孩子到弄口买栀子花,作业潦草地写完,娘发现了大发雷霆,连说她最恨女孩子长成花瓶,从此我的学业再也不敢怠慢;还有一回已经是考中央大学之前,同博容去戏院看新上的卓别林的默片,回家,娘铁青着脸坐在门廊下,我辩解了句,能嫁进张家,这大学上不上是一样的,她险些甩我一个耳刮子,幸得舅舅在一旁拦下。
她这一砸筷子,我心里已经后悔说错话,面上还犟着,没有立刻认下,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她,她居然双眼噙泪,心中更是悔。
冷琮赶忙抚慰我娘,一边让对我使眼色,我也识相地说:“妈,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娘点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个帕子抹抹眼睛,居然朝我一笑,“晚上约了几点排戏的?让冷琮接送吧。”
“从这儿到玄武湖,一路都是街灯和人,不用哥送,我把碗洗了就去。”说着已站起身收拾碗筷,却被娘抢先收过,她低着头,一句若有若无地:“妈就只想为你好。”转身进了厨房。
冷琮站在我身边,低头看着我,“一事归一事,衣裳是挺好看的,博容的事情,你要怪罪嬢嬢就有些不讲理了。”俯下身子,“过会儿再好好赔个不是,没人比嬢嬢更关心你的婚事了。”
我自觉理亏,拼命点头,背起包,往外走去。
春季汇演,英文系也出一个剧,用英文对白。我们私下认为,其他许多系出的节目,不管是剧还是诗朗诵,亦或是歌舞,总与时事密不可分,一个学校里,对当今时局看法的人很多,有的歌颂、有的痛斥,料想那些节目针砭时弊又或歌功颂德,想想都沉重,我们索性来个轻松的剧,将英国的爱情小说《傲慢与偏见》做了删节,取了其中几个经典段落。猜想,那天虽会遭许多激进的同学或老师批评尽是些西洋的儿女情长,但在那么多沉重主题中,未尝不是一个出彩的节目。
今晚不过在五洲公园第一次对台词,顺便商议服装道具的事情。大四一个师兄的父亲是剧院经理,他父亲已打好招呼,下周六直接去试衣裳就好,道具服装的事情解决得很是便利。至于台词,今天不过几个角色将台词读了遍,并稍微设计了动作,因是周五晚上,几位同学还约了人,看戏的看戏,环湖的环湖,第一次排演便早早结束。
我独自顺翠虹堤往玄武门走去,心里可惜,既是来了玄武湖,可惜夜间,只见得湖边垂柳齐齐如美人梳妆,在湖边倚着,旁的再也看不见。罢了,待下个月博容来时我们再来湖上划船。
此次回苏州,两个白天并周六晚,博容几乎全程作陪,我担忧他嫂嫂表妹横插一脚的心算是放下,但从他紧锁的眉眼里我也看出些隐情,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