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薄的钢丝单人床,拘束地靠着进门一侧的墙壁,床边一个掉了几片漆的高脚柜子,本该是病房里装载器械、药品的什物,现在勉强当个家具,三四个铁丝衣架歪歪扭扭地挂在东侧本就不在一条直线的钉子上,再就只有北面这一扇窗前的绿色桌子,早已斑驳了,依稀辨得表面有数字的演算,不知曾是哪家孩子的写字台,如今也放在屋子里充数。
斜倚在这桌子上,微风吹起棉布的乳黄窗帘,天上一个硕大的月亮,昏黄浑浊,悬在空中,周遭裹上一层雾霭,明天是个雨天。
滔滔长江水自窗前奔腾而过,夹杂着叫喊,北面一片火光,时不时升腾起红彤彤的焰色。
像极了那年在外白渡桥上仰头看的月亮,也是这般硕大无朋,仿佛这廖静的夜幕无法承载它的重量,而随时要将它直直坠在眼前一片江水中。
背后一片欢呼雀跃,转过身,背靠在桥栏上,一道白光“倏”一下子腾空而起,直插天空,顷刻散下伞样的烟火,将本已灯红酒绿的租界映得一片朦胧,带着好看的弯角和浮夸雕饰的洋行百货,此刻投下巨大的阴影,那黑色的图形里,高挑的白人女子一路“咯咯”笑着,优雅地轻掸香烟,我仿佛也能闻见那略略提神的薄荷味儿。
一阵凉风,却不如往年的冬天那样冰凉,带着黄浦江水的味儿,卷起我的黑发。博容突然“嗤嗤”地笑了,我懒懒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听见这忽然的笑声,不解微微仰头,见得一绺长发正挠着他的左脸颊,他是忍不住了,我伸出左手想要拈开,却被他一把握住,他的大拇指在我的手背上轻滑,腻出说不出来的快慰。
“看来我们俩定是天作之合。”他盯着又一朵升腾而起的紫色烟花,待到落下来才说出这样一句。
这回轮到我“嗤嗤”地笑了。“哪个要订婚的人不这样想?”
他清清嗓子,“本也就两家人,并几个着实熟悉的老亲,你我两家在苏州的亲戚都不多,这订婚宴未免有些凄凉。这刚把日子订下,北伐也结束了,各地的封锁一并解除了,这下北方的许多亲朋好友都能来,这还不是老天帮我们?”
虽自己也是这样想,却不肯像他这般喜形于色,只将头埋在他胸前,正看见桥北面苏州河边,普通的百姓们也都一团喜气的神色。之前我们的生活虽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可三天两头就看见报上、听见广播里的军阀混战,涉及的城镇、乡村,无不生灵涂炭、普通人家生离死别,光想着也觉着不是人过的日子,现在终于太平了。
远远地传来汽车喇叭声,“叭叭”响个不停,倒不像是一般洋人的做派。这帮子白人,实际上占了这么些地,在租界里明显地优于我们,可在日常的礼仪上,又表现得无可指摘,也不知他们哪里来的那些从容与高雅。
可是开这车子,又不是白人,是什么人能这般嚣张?抬起头,看见南面快速驶来三部汽车,一样的黑色外壳,和大街上走的那些都一个样,都开着车大灯,六盏灯齐刷刷地照向桥面,我觉得有些晃眼。领头的那辆就一直尖锐地鸣笛,后面两部都保持着相同的车距,跟在后头。这三辆车,这样疾驰在属于慵懒的夜晚中的黄埔江畔,显得这样格格不入。
我不自觉地向后靠紧桥栏,又向博容挤了挤,他左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显然也觉出一股肃杀的气愤。
不知是不是错觉,第二辆车经过我们跟前时却慢了几分,用约摸普通电车的速度从面前缓缓驶过。虽是透明的玻璃,在外白渡桥密密麻麻钢铁的投影下仍像个黑咕隆咚的窟窿,似乎有人像我们望了望,却又看不见。开到桥心,那司机又快了起来,重又跟上第一辆车,三辆车整整齐齐地继续开着。
我眨眨眼,抬头看博容,他正也低头看我,我正想问他是否看到减速,他却一笑,“中央政府里头那帮子拿着钱出来享乐的官员。”
“你怎么知道?”
“那车牌子是南京军队里头的。”他的眼神倒是好。“这帮官僚。”说着轻蔑一笑,肩膀也跟着一耸。每次谈到时事,他总是这般要指点江山的模样。我虽是赞成他的话,却总也不愿一直这样气哼哼的,他好歹已经接手家里一半的生意,生意人的生涯基本走上正轨,这种时候还是学生气十足,都是当年在北平上大学时养成的习惯。
想到这里我又噗嗤一笑,张家老爷有两件事情名扬苏州城,一是他的生意,二是他的崇古。他的生意,米行、布店、酒店,遍布江浙。他的崇古,博容私下和我抱怨,大概整个苏州城他是最后一个剪辫子的,一直留到了旁人开始穿西装、开汽车,他才抖抖索索地剪了头发,老泪纵横,这算是他在新式路上走出的最大一步,也是最后一步。如今他每天还穿着那长褂,带着瓜皮帽,拄着拐杖,在苏州城里他自己的店铺间走动,背后跟着顶轿子,走不动了,随时上去。汽车是万万不能坐的。
也不知他怎样想到让博容去上洋学堂,这一上,还就上了北平,要知道,凡事走在前头的年轻人,都在北平。
说也奇怪,博容回来后,在家里竟从没有起过争执,我心里好生奇怪,但他既然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