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夜的凄风苦雨,把马路边两排法国梧桐树上的叶子打了个精光。早晨起来,风势转弱,但雨仍在下。灵月站在窗前,举目望去,一派深秋的萧瑟、凄凉……
正是星期天,一家人除了母亲早上出去买了一趟菜,都没有出门,整天呆在家里。
下午雨停了,两点多钟时,突然有人来访。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中等个子,椭圆形的脸上撒落着不少淡褐色的雀斑,使原本不算难看的脸容大为逊色。她手里拎着一只泥迹斑斑的旅行袋,一敲开门,便尖声嚷着:
“是孔灵雪家吗?我是孔灵雪一个集体户的,她让我带点土产给你们。”
正在床上打盹的母亲连忙坐起身,惊喜道:“你一定是小朱吧?灵雪在信中提起过你。”
“快进来,屋里坐。”父亲马上放下手中的报纸,热情招呼道。
小朱进了屋,扔下旅行袋坐下,说话像连珠炮似的:“嗨,灵雪姐真让人羡慕死了,人长得漂亮不说,想不到家里也这么好。”
母亲端上茶,笑着说:“好啥呀?”
“你家是上只角嘛,地段好,还住洋房!”她灵活的双眼对房间里那套仿红木家具打量了一番,“啧啧,全套红木家具,好气派!”
父亲纠正道:“这不是真红木……”
“噢,我晓得,你肯定被斗怕了,硬要把真货说成假货,把值钱的说成不值钱。放心,我不会来抄家的,嘻嘻!”她大大咧咧地打量着父亲,笑道,“你一定是个知识分子、大干部,对不对?看你的腔调就晓得了。灵雪姐好福气,不像我爸,大老粗一个!”
“臭老九、走资派有啥好的?如今工人阶级最吃香啦!”坐在旁边正闲得无聊的灵泉这时来了精神,嬉笑着插嘴道。
“工人吃香?哼,狗屁!一点不实惠。现在落实政策,还不是便宜了你们这些臭老九、走资派。哎,你是谁?”她说着飞快地扫了灵泉一眼,转眼看到手里捧着一本书、刚从小房间走过来的灵月,便不等人家回答,马上嚷道,“我晓得啦,你是孔灵泉,你是孔灵月,对吧?你们家的事我全都清楚。我们在那里,白天下地日晒雨淋,是煎熬;晚上呢,就像关进了坟墓,是死熬。有时,死熬比煎熬更难过啦,大家只能想家,说说家里的事解闷。所以,别说你家,就是凡娣家兄弟姐妹七个人的名字我都能倒背如流……”
她说着,真的挨个报起凡娣四个哥姐和两个弟弟的名字来。一家子都被她的唐突率真逗乐了,连近来一直沉默寡言的灵月,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见灵泉正在打开旅行袋,她马上告诉他:“这是栗子,我们那儿的土产。”
趁她略有停顿,母亲见缝插针地问:“我们很久没接到灵雪的来信了。她好吗?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呀?”
“那种地方,土得不能再土了,会好吗?……”见全家人关切、询问的眼神,她突然缩住话头,嘻嘻一笑说,“灵雪的事,你们自己问她啦!我回来时,答应她们啥都不说的。”
见这女孩口无遮拦地东拉西扯,但该说的却不说,一家人都感到又好气,又好笑。父亲和颜悦色地想探她一些话:“你们集体户是三个人吧?你,灵雪,还有凡娣,对吗?”
“对啊!”她的话匣子又打开了,“我是在火车上认识她们的,一看见孔灵雪我就喜欢她了。她和凡娣都大我三岁,我妈就想让我找年纪大点的人作伴,好照顾我,不吃亏的。所以,一到那里,我就要求和她们分在一个集体户。”
父亲点头说:“灵雪信上告诉我们了,你们集体户连年被评为先进,真不简单啊!不知今年……”
不料小朱马上苦着脸,打断父亲说:“哎呀,不谈了!为了争取先进,三年大干苦干,中间也不回家过年,都是为了上调。结果呢?啥也没有捞到,真是太蚀本了!”
“哦,你们三个都没上调?”全家人显得有点失望。这对灵雪肯定是个不小的打击,怪不得她连家信都懒得写了。父亲宽慰道:“别灰心,以后还有机会嘛!”
“哪里还有以后啊?全玩完啦!”小朱变得垂头丧气的。
大家心里都打了个咯噔,小朱肯定隐瞒了什么。母亲旁敲侧击地问:“你们那里生活很苦吗?”
“到淮北当农民,当然很苦啦。”
“吃得饱吗?”
“饿肚子的时候有,不太多。但一年到头吃番薯、杂粮,吃得人反胃恶心。”
“那菜呢?有鱼、有肉吗?”
“要逢年过节才有,有也是可怜巴巴的一点点啦!平时能吃上放点油、盐炒炒的白饭,就很不错了。”
“这么苦啊?”母亲既吃惊又心疼,“那雪雪来信为啥从来没有说起过?我一直想要寄点吃的给她,可她总说不要。”
小朱撇撇嘴,说:“就是为了要和贫下中农同甘共苦嘛!我们自己规定的,谁也不许让家里寄东西。”
“那我看你们的领导脑子出问题了!”灵泉不满地讥嘲道,“这样表现还不能上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