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
为期一个月的学习班很快结束了。那天,老席叫灵月到厂办公室谈话,一起参加的还有厂革会副主任小陆子和出版社的姚编辑。老席四十多岁,中等个子,削瘦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透着精明;小陆子刚满二十岁,身材矮壮,扁平的脑袋剃着板刷头;而姚编辑却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说话一副文绉绉的样子。
姚编辑手上拿着几篇灵月在学习班写的稿子,上面加了一些红笔圈点的批注。等小陆子先强调了几句革命写作的大道理后,他一边翻着稿子,一边慢条斯理地发了言:
“小孔,你这些文章写得很通顺,思路清晰,条理分明,文字有点功底。文章中有一些对人、对事的描写较细腻,也较形象生动。这是创作文艺小说必不可缺的要素,也说明你对人和事物的内在联系有一定的把握,并能把心灵上的一些感受描绘、反映出来。所以,从写作能力方面来看,我认为孔灵月同志可以担任我们这个写作班的执笔人……”
等姚编辑结束了他咬文嚼字的发言后,老席直截了当地对灵月说:“是这样的,小孔,通过一个月的学习班,经厂革会讨论,决定成立一个由十人组成的三结合写作小组。陆副主任、姚编辑和我各算一个,其余七人从学习班里挑选,三个是资历丰富的老工人,还有四个小青年,你是其中一个。从原则上来讲,这个写作组在整个写作过程中,应积极发挥集思广益和监督审查的作用。但实际写作,将由你一人执笔。”
“我一个人执笔?”灵月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席点点头,说:“原来厂里是考虑挑选二到三人共同执笔。但是,从学习班的情况来看,其他人恐怕较难担起这个重任。”
“可我一个人更挑不起啊!”灵月既吃惊又着急。
“其实,文学创作要体现作者的独特思路,几个人执笔也有难以协调文风的缺点。”姚编辑笑着鼓励道,“小孔同志,你有点文学造诣,只要肯下工夫、多实践,我看能行。”
“不行,肯定不行!”灵月感到太没有把握了,便连连摇手不肯答应。
小陆子听着显然不耐烦了,他一开口就习惯性地带着脏字:“妈的X,这种革命任务交给哪个,是哪个的光荣。人家争取都还来不及,哪能推三推四的!”
灵月愣了一下,窘迫地看看老席又看看姚编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便低下了头。
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席是厂里有名的秀才,显然并不太把这个小学文化程度、不学无术的造反派头头放在眼里。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陆主任请稍安毋躁,我们党历来强调耐心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切忌作风简单、粗暴。”然后,他转对灵月严肃地说,“小孔,组织上已经决定了,这是光荣的革命任务,也是领导对你的期望和信任。陆主任说得没错,领导这次选拔你是经过郑重考虑的,也遇到了一定的阻力。我知道你是担心自己没有经验,但我们哪个人是生来就有经验的?都需要在实践中边干边学习边提高嘛!希望你能勇敢地挑起这副担子,也算给自己一次锻炼的机会吧!”
灵月听出了老席的言外之意。王副主任、金师傅……一想起车间里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那几双带有敌视的眼神,就令她心中陡然生出阵阵寒意。看来老席这次把自己调出来并非易事。她犹豫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表了态:“好吧,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当天学习班结束时,陆副主任宣读了三结合写作组名单。令灵月高兴的是,袁振亚的大名也在里面。散会前,老席补充说明道:
“十人写作组,除了孔灵月同志一个人是全脱产、专职搞写作,其余同志都是兼职。明天,大家和学习班的其他学员一起返回自己原来的工作岗位。以后按照通知,每周脱产半天到一天,参加写作组会议。”
看得出,厂领导对写作组还是比较重视的,专门腾出行政楼三楼的一个房间作为写作组的办公室,门上还挂上了“上海纺织工人革命斗争史写作组”的招牌。
行政楼在厂革会办公楼的后面,共三层。底楼是生产科、技术科、财务科等一系列行政科室;二楼是可以容纳数千人的大礼堂,全厂大会大多在这儿召开;三楼隔着走廊是数排房间,据说,文革前是厂内单身干部的宿舍,文革中被造反派占据,成了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九大后,进驻工厂的军宣队就住在这里。如今,军宣队撤走了,一些房间被用作专案调查,还有一些空房便成了各类学习班的临时场所。
写作组办公室不大,才十几平方米。里面置放了一张双人办公桌,一个书柜,屋角还留有一张单人床。姚编辑看见了笑着说:
“不错,小孔写得晚了,可以睡在厂里,平时也可以休息休息。”
当灵月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铺开纸、握住笔,开始草拟写作计划时,她觉得脑袋里空空如也,心头却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