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兜里揣着那封异常沉重的信,灵月脑中一片混沌。走到校门口,有人招呼她:“小鬼,今天怎么有空回学校来?”
灵月一看,是学校后勤组的黄阿姨,一位心慈面软、脾气直爽的老工人。离校已两年,难得她还认得自己。黄阿姨告诉灵月,她去年生了一场病,所以现在调来看校门。灵月在学校时对这位黄阿姨很有好感,但今天却无心交谈,只寒暄了几句便道了别,走出了校园。
已近黄昏,马路上车辆穿梭,路人行色匆匆,晚风吹来使人感到阵阵寒意。灵月站在交叉路口踌躇了一会,记得尹静园的家应该离自己新搬的家不远,便转身朝车站走去。
她在襄阳南路下了车,往前拐个弯,来到一幢小洋楼前。楼房比以前破旧些,园子里花木凋零,树干上系着几根晾衣服的绳子。她进了屋,在两旁堆满杂物的楼梯过道里摸索着上了二楼,然后叩响了尹静园的家门。
没人开门,她又连续敲了几下。隔壁一扇房门打开了,一位老妇人探出头来,操着一口宁波腔问道:
“寻啥人?”
“请问尹老师在家吗?”
“啥人?”
“尹静园老师。”
老妇人的眼睛瞪大了:“你是啥人?”
“我是她以前的学生。”
“她不在!”老妇人的口气十分生硬,缩进头想关门了。
灵月连忙问:“请问阿婆,她啥时候在家?”
老妇人冲着门缝说:“她不住这里,老早离婚了。这种女人!”
灵月呆住了,怔怔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那曾是一个温馨的家庭,显然门背后发生了一场悲剧:妻子不贞,被丈夫赶走了。
“那,她的孩子呢?”
“小孩能跟这种娘吗?当然判给爹了。”
灵月转身慢慢走下楼去,背上滞留着老妇人从门缝警惕窥视的眼神。
第二天,灵月从一个在区里工作的老同学那里得到确凿消息,尹静园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放下电话,灵月傻愣了半天。她对中学时代这两位师长的感情颇为矛盾、不敢深想。但受人之托,总该忠人之事吧?然而,一个精神失常的人还有能力收阅信件吗?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信退还给韩庭耀。
两天后,趁下班不开会,灵月直接来到学校。进校门时,她对黄阿姨打了个招呼便直奔宿舍区。宿舍外的场地上聚集了一些人,正在议论着什么事。远远看过去,那扇房门敞开着,直觉告诉她,在她来过后,这儿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她快步走到门口朝里望去,屋里没人,连床也不见了。她不想随便向人打听一个黑帮分子的下落,便决定去问问黄阿姨。
黄阿姨正坐在门房间翻看报纸,冷不丁听灵月问起韩庭耀,马上警觉地反问:“你问他干啥?”
灵月小声说:“我前天来学校,到我以前住过的宿舍看看,发现韩庭耀住在里面。”
“哦……”黄阿姨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灵月不想把信件的事告诉她,只说:“他看上去病得很重,我就再来看看……”
“小鬼心肠不错。”黄阿姨拉她坐下,叹口气说,“唉,他已经死了。”
“死了?”灵月吃惊地张大嘴,问,“什么时候死的?”
黄阿姨摇摇头,说:“具体时间不知道,我是昨天进去才发现的。”
灵月只觉得一阵反胃……只听黄阿姨又说:“他真作孽啊!先是受审查、挨批斗,后来又一病不起,可是一个亲人也没有。”
灵月结巴着问:“他生、生的啥病?”
“说是腰子病,没救了。开始还能出来走走,后来就起不来了。”
“那……他怎么生活?”
“造反派让食堂天天给他送点吃的。我看他脏得不成样子,就隔三差五地去帮他洗洗换换。别人怕沾边,但我不怕。我是红五类,祖宗三代都是工人,谁能拿我怎么样?但我也不能天天去……还是死了好,背上的褥疮都烂了,活着活受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