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踏进家门,灵月就觉得不对劲。母亲破例没有在厨房做饭,而是呆坐在南间床沿上,脸上还挂着泪痕。最近一直野在外面的灵泉居然乖乖地守在旁边。
父亲又去了五七干校。几次下放劳动,使体质文弱的父亲患了贫血、肩周炎等疾病。难道爹爹在农场出事了?或是插队的姐姐……灵月感到一阵紧张,急忙问:“妈妈,你怎么啦?”
母亲抬起头,流着泪说:“月月,怎么办?这事怎么办哪……”
灵月更加着急:“出啥事了?”
母亲抬手指着灵泉,哭着说:“你问他吧!”
不是爹爹、姐姐有事,灵月松了口气。灵泉小学还没毕业,学校就停课闹革命了。几年来,没有书读,也没有事干,他和新村里一帮子小鬼整天混在一起,到处凑热闹、瞎起哄、惹事生非,最近还发展到四处打群架……母亲为管教他伤透了脑筋。
灵月转头对弟弟发怒道:“你又闯祸了?”
灵泉一反往常那副油腔滑调、满不在乎的样子,居然低着头没吭声。
母亲擦了把眼泪,说:“这次不是打群架,是别人威胁要打死他。”
“谁,为啥?”灵月吓了一跳。
灵泉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在柜上“笃笃”碰了两下,使指头放平,然后瓮声瓮气地说:“他们要我钳老夹,我不干,就说要打死我。”
“啥个钳老夹?”灵月听不懂。
“哎呀,就是那些小流氓要泉泉加入他们一伙,去偷别人的皮夹子。”母亲解释道,“还好泉泉懂事,回来告诉我了。”
灵月生气道:“他要懂事,早就不会跟那帮小流氓搅在一起了!”
母亲连忙说:“过去的事不提了,想想现在该怎么办吧?”
灵月教训道:“泉泉,你也不小了,让妈妈常常为你担惊受怕,好意思吗?从现在起,你天天呆在家里,不许出去!”
“不出去恐怕也不能解决问题。”母亲摇着头说,“我和你上班去了,那帮小流氓冲到家里来怎么办?”
弟弟抬起头,眼露恐惧,说:“他们会的。他们不但会打死我,还会把咱们家给砸了!”
母亲急得又抹眼泪了。灵月到这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你现在才晓得,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她看着显得可怜巴巴的弟弟,又心疼又气恼,想了想说,“看来只能搬家……要么让泉泉先到乡下姨妈家躲一躲?”
母亲没有意见。但弟弟嫌乡下生活条件太差,又闭塞无聊,不愿去。商量下来,决定当晚就送他去上海的亲戚家躲避几天。
第二天,母亲去了街道房管所,了解到隔几个街区,有一户人家因与邻居不和,急于想交换房屋。她连忙与那家人取得联系,约定时间互相看了房。对方对灵月家的房子表示满意,但母亲却犯了嘀咕。那是一栋靠近音乐学院闹中取静的三层小洋房,原来住着一户资本家,那资本家的太太原先是里弄干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她一见苗头不对,便主动将楼下二层交了公,自己一家搬上三楼。三楼有二大一小三间卧房,和一个装有浴缸的卫生间。她托人在楼梯口安上煤气灶,在楼梯转弯处装了一扇门,总算保持了自家煤卫独用的完整性。想和灵月家交换房屋的人家占了二楼一大一小两间房间,但煤卫须三家合用,而且厨房还在楼下。纠纷便是由公用设施引起的。
灵月觉得不错,说:“这房子地段好,环境幽静。至少治安比我们工人新村强多了。”
“可是厨房、卫生间公用,上下楼也不方便……”母亲犹豫着。看看临近年底,母亲让灵月给父亲和灵雪去了信,希望他们能早点回来一起作决定。
过了好几天,父亲的回信先到了。信上说:为了更好地改造思想,今年不能回家过年了,关于交换房子的事,他让母亲全权处理。接下来,灵雪也来了信,说她们几个女知青被公社评为“模范集体户”,领导要求她们农闲时更好地向贫下中农学习,为贫下中农服务。所以她们决定今年不回上海,要留在农村与贫下中农一起欢度春节。
家里的玻璃窗已被那群小鬼扔石头砸坏了几块,灵月和母亲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灵泉吵着要回家,那天趁母亲厂休回来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吓得又逃回亲戚家去了。这事显然无法再拖,那天要求换房的人家又来催问,于是母亲不再犹豫,便匆忙办了手续,然后在一个周末搬了家。
那是一个寒冷凄凉的冬天,一家三口在完全陌生的新居冷冷清清过了年。
那年月物资匮乏,城市居民的食品都要凭票定量供应。一个成年人每月发二十五斤粮票,二两油票,半斤肉票。还有豆制品票、糖票、蛋票等。过年时,每家每户会得到一些额外的供应,如家禽票,买了鸡就不能买鸭,炒货票,也只能在瓜子或花生中选购一样。那些尚有余钱的人家可以用高价在黑市上买到其他东西,而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高价物品买不起,但定量供应的平价食品是不肯轻易放弃的。灵月家由于一时拿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