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1966年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从批判“海瑞罢官”,到废除高考制度,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涌现在城镇的每一个角落,高音喇叭从早到晚播放着最新最高指示。大街上锣鼓喧天,红旗飘扬,游行队伍声势浩大、群情激昂。学生们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有的兴奋、有的迷茫,许多人透着神圣的使命感,齐声振臂高呼着革命造反的口号,使整个中华大地在沸腾中变得疯狂……
学校全面停课了,学生们不是在校内学习革命理论、写大字报、搞大批判,就是上街游行,破四旧、立四新,抄牛鬼蛇神的家,造封资修的反。
不久,从北京刮起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唯成分论”风一下子席卷全国,顿时把大多数学生排出了革命阵营。
灵月他们班的十几个红五类子弟加入了学校的红卫兵组织,作为革命干部子女的方宁是其中一个。而裴士文等**个黑七类子女变成了批判和改造的对象。其余约半数同学包括孔灵月、袁振亚等,都处于不红不黑的边缘地带,只能天天在红卫兵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指令下,对运动进行观摩、学习。
以往正常的家庭生活也在运动中乱了套。爹爹已在单位靠边,接受群众的批判和审查;妈妈忙着在厂里参加革命活动,经常不能准时下班。于是,家务事便渐渐落到长女灵雪的身上,照顾弟弟,洗衣做饭。自从刮起“唯成分论”风后,姐妹俩的表现就截然不同了。灵月不甘心被排斥于革命运动之外,拉着振亚一起参加了学校的“红外卫”组织,天天到校听从红卫兵的差遣,积极做一些“革命的辅助工作”。而性格文静内向的灵雪却把已当了红卫兵的凡娣一起拉回家,成了游离于运动之外的“逍遥派”。
有一天,灵月在学校帮红卫兵刻写、印刷完传单,回家已将近十一点了。天很热,房门都开着。灵月朝大房间看了一眼,父亲还没回来,弟弟躺在母亲身旁已进入了梦乡。神情疲倦的母亲闭着眼,一手还在不停地摇着扇子,替自己和儿子扇凉。
灵月走进小房间,灵雪从床上坐起来,对妹妹努努嘴,轻声说:“饿吗?锅里有冷饭。”
灵月摇摇头,进卫生间洗完澡后,便上床坐在凉席上,一本正经地学习了一会《**语录》,然后合上红宝书,在姐姐身旁刚躺下不久,却听见一阵轻微而急促的敲门声,她连忙起床去开门。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矮胖子像皮球一样滚了进来。
灵月吓了一跳,忙问:“你是谁?”
那人马上伸出一根手指到嘴边轻轻“嘘”了一下,然后反身把门关上了。
“你……是老倪吗!”紧随灵月身后出来的母亲认出了对方,神色有点不安。
噢,原来是父亲的老同学,那个在中学当英文教师的老倪,只见他脸上臂上有几条伤痕渗着血,眼镜的玻璃已破裂,一根镜架断了用胶布黏着。他踉踉跄跄跟随母亲进了厨房,在饭桌旁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抬手扶了扶随时会掉下来的眼镜,哑声问道:“我找老孔,他人呢?”
“老孔还没回来。”母亲反问道,“你怎么了,找他有事吗?”
老倪的眼中交织着惊恐和愤怒,哆嗦着嘴唇说:“我今天差、差点被整死-----可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我要问问班长,是不是他出卖了我?”
“你说啥?”母亲一惊,差点把刚倒的一杯冷开水泼了出去。
老倪接过杯子,一口气把水喝干了,然后抹抹嘴,说:“你们去看看吧,学校里到处都是揭发批判我的大字报,大会小会不停批斗我。说我恶毒攻击、妄图复辟……可是,我想来想去,诬蔑‘沙奶奶是富农’、攻击样板戏是‘一杯白开水’,这话我只在你们家说过啊!如今我成了现行反革命,又是狗崽子,这不是置我于死地嘛?”
“可爹爹不是那种人!”灵雪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这时站在妹妹身后,小声为父亲辩解道。
灵月马上接着说:“对啊,你肯定弄错了。你无凭无据的,怎么能这样跑到我们家来兴师问罪呢?”
见一家人略带不满的神情,老倪苦着脸咕哝道:“我今天从牛……牛棚中偷跑出来,就是想死……死个明白。”
“哎呀老倪,你还是偷跑出来的?我晓得现在学校闹得最凶,但老孔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今天要是让人撞见,肯定说你们搞地下串联,这可怎么好呢?”
见母亲急得脸色都发白了,老倪犹豫了一下,慢慢站起身,说:“是啊,我是死到临头了,干吗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对不起,打扰了……”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轻微的门响后,步履沉重的父亲回来了。他走进厨房,看见老倪的狼狈相吃了一惊,连忙问:“老倪,你怎么啦?”
老倪僵立在原地,瞠视着父亲。
听母亲转述了老倪的话后,父亲郑重声明道:“我没有检举你,怎么会呢?请你相信我。”他想了想,又问,“你是不是在别的场合也说过类似的话?”
老倪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