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田到户单干,各家管各家的生产经营规划,自家当自家的队长。村小组四五十户人家每年推选出一人任村小组长。1982年底,皮永希被村小组推举为1983年度的村小组长,任期一年,报酬一年一千元左右,由村里考核发放。这些发放给村长与村小组长的报酬由农民上交的部分提留税费承担。
4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我们一家人正在吃晚饭,皮永希兴冲冲地赶来了,通知我第二天早上到村长家去一趟。
父亲忙问皮永希:村长找八忌有什么事?
皮永希说,八忌给县委书记写信贷款的事,书记下了批示,叫乡里村上酌情处理。
原来我的来信已经给转到了乡党委书记的手上。乡党委书记通知村党委书记带我一道去乡政府汇报养鸡事宜。
我接到皮永希的口头通知,非常激动,没想到县委书记还真将我的来信当成了一件事儿,还惊动了乡、村两级干部为我操心费神。
但我不知道,父亲比我更吃惊!他原以为儿子不成器,在家里写写画画混日子也就罢了,没想到我胆敢给县委书记写信要求贷款去养鸡。此时,父亲意识到太小看儿子了。当了一辈子会计的人,深知向银行贷款的厉害祸福。如果养鸡成功,也就罢了,一旦失败,倾家荡产,后果不堪设想。
家里四五亩薄田,养活一家人,还要供给在省城读书的幺女的学习生活费用。一年免强管一年,稍稍有点儿赢余。在会计眼里,家里只能吃补药,千万不能吃泻药。如果上面同意贷款支持我养鸡,结果失败亏本,谁来偿还债务?无论如何这个家庭,经不起我这样折腾。为了保险起见,父亲当即决定与儿子分家,以免我养鸡失败,子债父还受连累。
这天晚上,父亲请了家族中几位有名望的亲戚到家里开家庭会,气氛正式隆重,首次经历这种成人游戏规则阵式,我浑身不禁直起鸡皮疙瘩。
在农村,做父母的,将子女养大成人,结婚成家,就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我还是光棍一条,父亲要跟唯一的儿子分开独立门户,也是情势所迫,非做父亲的心狠。他害怕儿子贷款养鸡亏本子债父还,采取舍车保帅的战术与儿子分家,以除后患。此举在父亲心里,叫剜肉医疮似乎更恰当一些,因为在他眼里,儿子我算不上一个重要的棋子车,而是一个不成器令父母忧心的疮。
在人民公社时期,队里年终召开分红会议,年年在我家里举行。每家派一个代表,把我家的堂屋和各个房间都占满了。后来进不了屋的人,端把椅子坐在门外禾场上。每年开会布置会场,父亲最有经验。开群众大会前,家里早准备好一大缸一匹罐茶叶泡的茶水。生产队干部开小会,父亲准备好纸烟,瓜子,细茶叶。
这次家里开分家会,父亲布置的排场像当年生产队干部开小会一样正式而严肃。家里准备了香烟,瓜子,细茶叶。晚上**点钟,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亲戚和三个姐夫陆续到达,列席分家会议。只会干农活操持家务的母亲和二姐、三姐、四姐女眷们,列席旁听会议。
分家家庭会由父亲主持,他在会上的开场白中说得相当诚恳甚至有点谦逊。
父亲说,按说兄弟多的人家才闹分家。我只有八忌一个儿子,也闹分家,说出去会被人笑话。他人大志大,不听我的管教,我也无能管他,为了不误他的前程,今晚当着大家的面,只好与他分家。
接下来,父亲要我当着各位亲戚的面表态,表示与父母亲分家,是自愿行为,今后不要有任何抱怨。
我觉得很滑稽。父子23年来,没少吵吵闹闹,都是人民内部矛盾,眼下请人到家里公证父子闹分家,一下子上升到了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看到快60花甲的老父亲一本正经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忽然升起一种酸楚,同时觉得自己此时真正长大成人,感到了一种庄严与神圣。从今开始,我便彻底脱离父母庇护溺爱的怀抱,从而独当一面,面对现实,面对社会,走自己的路。
古往今来,天下大势,国与国之间,一国开始突飞猛进发展壮大变强,弱小的邻国必须采取相应的行动与措施,准备应对强国的欺凌侵犯,防范于未然。一个家庭父子之间,儿子长大变强,慢慢走向衰弱的老子也要视其为敌,剑拨弩张吗?这种情势,一半是老子对儿子成见已深,我每次搞什么新名堂,他常说一句话:一无成,百无成。因此,他已经从心底里对我没有丝毫的信任感。另一半是他年迈力衰,不以发展的眼光看人,小富即安保守求安稳的小农意识在他心里根深蒂固,缺乏开拓进取的思想与活力。所以他只能被动地防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我扫视了母亲、姐姐姐夫们一眼,禁不住好笑。母亲、姐姐、姐夫们也冲我直笑,笑我这一个淘气宝又在进行一场恶作剧。
我年轻气盛,在分家会上像电影里的五四爱国青年在街头发表爱国演讲一样慷慨陈词:外国青年18岁离开了父母自立,我已经20多岁了,完全可以不靠父母过日子,我完全同意分家!
与会的几位亲戚作为见证人,对于我与父母分家的事,不好发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