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放荒
一轮滚圆的落日正在一片血色的晚霞中动荡,霞光上面,片片断断地轻浮着些淡褐、乌龙、棕黄的柔云,像是太阳在白天里尽情地吸纳了这些人的皮肤、头发、和眼眸的颜色,这会就在云彩里晃晃悠悠地吐露了出来,显摆得漫不经心。
海水被这向晚的日彩炫耀着、灼烧着、沾染着,浮泛出一层层的金波,却被装在了这深碧色的玻璃镜里,一下一下地荡漾着……向西泛荡。
海西面,614就在那某个地方,它肯定属于某一种色彩,海水会把它映照出来,迟早会——然不能极目,始终不能——雾,始终萦绕着雾。
此刻的薄雾轻而暖,宛如晚炊的烟岚,眷眷在水面,却使海失去了浩瀚而变得分外家常、厚腻,然不可估测。
东西之间的这片海里,除了光影、除了雾岚、除了单调持长的细浪,还有小小的阿罗号也在合乎规律地保持着这宿命般恒定的相对运动——寂寞地随波逐浪——若有若无,时而由东向西,时而又由西向东,就像一枝始终无法投递的橄榄枝。
随着夕阳的一步步沉落,暮色一步步逼近,光彩渐渐游弋、内陷,进驻到了海盗船的大火塘里——
篝火是轻俏而合乎规律的,无线电照例在永不停歇、叽里呱啦地弥散着,每个人都可以过去操纵、调频,任意换转一个自己喜欢或并不喜欢的频道:音乐、言论、新闻……甚至广告,当然,在语言方面,也有容乃大,无所不包……
这些声音就这么纵横交错,互相超越,即逝即离,来去无踪;这里又有海鲜、肉、蔬菜拌成的大杂烩,有朗姆酒,放浪的海盗,和即将入伙的海盗们。
在这喧闹酽烈的气氛中,柳生与黑胡子倒成了一个很有趣的组合:柳生历来不合群,而黑胡子爱他身手过人,死黏他不放,他要抬腿走开,黑胡子就会伸手去拉他——柳生为人淡漠,不爱与人接触,更怕拉扯,但被烈酒和篝火催温的空间是不容许留他一个清冷之地的,他不如暂时认命跟黑胡子一起喝茶。
阿罗和一心手挽手坐在一个角落,是作为凑数趁食的小孩,他们自顾自地热闹,阿罗一直催一心多吃,能吃就多吃。
但一心并不明白这是一餐难得的散伙饭,也叫入伙饭,总之是蹭来的,不吃白不吃。
他时常被众人的谈话吸引,听得入迷,忘了吃食,被阿罗堆到嘴边的鱼肉暂时拉回来一下,很快又被下一轮的故事迷住了。
这时,无线电的音频也渐渐稳定下来——
转过了国语频道蒋中正老大庄严宣布统一全中国后进一步发出了剿共宣言,有人不喜欢,走过去一转,无线电里又跳成了激情澎湃的德语演讲,通货膨胀、政治经济双崩溃仍然无休止,科学文化暂时当饭吃……英国,风流王储越来越不成样子啦,再一换,仍旧是英文,短短的开场白后,飘出了纯净的背景音乐——
好吧,就这里吧,无线电前的骚乱和躁动平定下来了,这不是喧嚣轻浮的美国爵士,而是一首哈里卡罗尔在战时根据肖邦的《幻想即兴曲》改编的彩虹之歌,时而又混成了《我说她会的》……
憧憬而忧伤的旋律萦绕着同样的情感——他们始终身处这汹涌澎湃翻江倒海的社会大变迁的时代夹缝里,困乏、死亡、绝望一天一天催压着他们,然而他们却同样担心在这种感觉不到苦楚的状态下会错过什么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东西——这是天旋地转的晕乏,还是在船上的感觉?
或许他们一直在走向黑暗,可是总得有个女人要和他同去吧。然而,她却终究也只能是海市蜃楼。
或许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她要的东西,或许它就在她心里,一直都在?
兆学疚恍然着有些失神,为这贺然的、混乱而总不能和谐的世界音频刺激撩拨着——各自各的音频,有人在呼吁、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控诉、在人在祈愿、有人在欢歌笑语……这里很悲惨,却代表着善良,需要你们的良心;这里很壮烈,又昭显着正义,呼吁着你们的热血;而这里很颓废,颓废得奢狂,我们可以一起迷醉放浪;这里很文明,未来很美好,我们可以共享;这里……就如同渔夫想用他的网来捕捉大海一样,他们需要网罗人心,声音成为了利器,然而,能发出声音的,是真正需要利器的人吗?
还是已经拥有利器的人?
——我发出的,这微薄的声音,是他们需要的吗?
或许,不然,最好的作为,应该是为他们打开话匣子,让他们自由地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相信你们这是条海盗船,是战舰,尺寸轮廓一点也没错!可为什么上面会堆这么多植物?就跟蜘蛛精给它穿了件绿生生的珍珠衫一样……按我们中国人的说法,这可是不大吉利的……”
兆学疚这样打开了话头,他的声音总带着不可思议的凝聚力,听到他的声音,大家就会向他所在的方向走去,想成为同伴中的一员,参与谈笑。
果然,它引来了一连串的应和——
“我们中国人”这几个字本身就具有很大的引导力和煽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