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心正一本正经地在甲板上支起了板凳,摊开画夹,那画夹的正面是兆学疚涂鸦的素描,等他画过后,他就把它翻到背面,那就是一心用来记日记的地方,他们还为它起了一个专业名称,叫航海日志。
按照一心的习惯,是边记边念,以便哥哥们随时订正。
“我们出海大概有两个月了……”
头上随即传来了伏翼的抱怨,他在管风帆兼瞭望,“小花和尚,天天就记这个!听着心焦!”
伏翼爱说话,话多的人通常会被人当成是自言自语,一心就充耳不闻,继续边念边写。
“糖二哥哥虽然坚持,但大概他也迷了航向了,虽然他一直说,‘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寄沧海。’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他说过的第二天,船上的水手就偷走了一半……”
“小花和尚!那是李白和孔子说的,不是我!”
这次是兆学疚在吼叫,他的声音从船头传出,他的声音和着怡人的夏日微风往上飘扬着,很悦耳,饱含感情,有种半是快乐半是忧郁的味道。
他总说他在导航,可越导这片海就越孤寂,不但不见藏宝的岛屿,不见陆地,连过往的船只也不见一艘,这遗世的孤行已持续了半个月了——
“或许,是白居易比较好?海漫漫,直下无底旁无地,人传中有三仙山,山上多生不老药,服之化羽为天仙……”
糖二历来学不厌多——一心摇摇光脑袋,继续。
“伏翼哥哥就抱怨说,这五十吨的商船虽然不算大,可水手少了还是不好驾驶,特别是风大浪大的时候,没准就忙不过来了!这话一说出来,第二天,剩下来的水手又偷跑了一大半。都说……”
“不要你说!你以前告诉过我,那又怎么样?我就不能再说了吗?”
这次又是伏翼抢白,海上丰富而单调的日子让历来沉稳的伏翼也特别沉不住气,大概是因为丰富的总是大自然,而单调的是人自己,伏翼很喜欢人,一心因为理解而原谅了他的一再打扰。
“一周前,糖二哥哥怕老大气馁,和他大谈寻访海盗宝藏,船上的其他水手就偷乘了最后一艘小艇,跑光啦!大概是因为我们中国人历来安分善良,说是行商,还有些志同道合的,说海盗,都是怕的,糖二这次聪明过头啦!”
一心向来认真,他坚持诚实地回顾完毕,又笑模笑样地叹了口气,就准备草草了事。典型的虎头蛇尾。
“今天,风很好,阳光也不错,我还喂了那只醉鸟儿,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明天继续。”
一心干脆地把画夹一合,放下笔,就势一个后翻,躺倒在了甲板上,打个滚,开始了闭目养神。
伏翼和糖二各自抗议一阵,也渐渐安静下来了,他们在静听着海风的吟唱、浪花的轰鸣和旗杆所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是一心最喜爱的午休时间:太阳和海风的触感一样懒洋洋的,而阳光更擅长阅读人的脸庞。于是一心总是把脸扬起来,并不介意被晒得更黑,太阳与海风在眼睑上交汇的那一刻,他的心往往就随意地飞扬了起来。
同伴们也各自在身旁忙活,或并不忙活。
大概是轮到伏翼和兆学疚驾船了,这两人照例絮絮叨叨地吵着,不外是伏翼第一千零一次胆怯而坚持地质疑兆学疚的航向,而兆学疚则是第一千零一次暴怒着以各种沾边儿的科学来引证自己的观点。
你能有什么办法?中国人忘记掉的航海知识,比世界上其他人所知道的还要多——我们发明了指南针、防水舱、艉舱和世界上最得力的帆,然而,海上的霸主却不是我们……那也没什么。
一心只懒洋洋地笑,似乎连心里也感染到了那懒洋洋的温度,他总是乐观的,这一瞬他就含含糊糊地想:船一直开会怎么样呢?会到哪里?龙宫?海盗船?海上仙山?会遇到海龙王的虾兵蟹将?富有却无法停航归家的大胡子海盗?徐福这个受日本人祭拜的“蚕神”,到底是带领的三千童男童女是发现了日本、还是繁衍成了日本……大多都不是。
一心叹了口气,微微有了些惆怅,因为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倒下的雷峰塔和被劈开的二郎山,那些孝子救母的故事……反正他和妈妈就是在海上、在船上失散的,虽说佛总教他,万事自有缘法,但一心沾染了红尘,就不能只保持悲悯和淡定,他在哥哥们的刻意保护和纵容下,愈加天真好奇,比一般少年还要热血单纯些。
然他也不能不先看到,人们总以千百种不同的方式,忍受着来自世间各个角度多个层面的焦虑和苦难。
这样的生活到底何时是个终点圆满?哪里能有出路涅槃?他几乎不可能找到答案,而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坚持到底,看看最后会发生什么事。
世界是广阔且辽远的,未来的生命无限且丰富。
虽然眼前举目所见,尽是海水,海水,海水。
由船边的浅蓝而深碧,到遥远的靑苍而灰绿,就在那里和轻悠悠的天空溶合,船在中间漂泊着,向着预期的、其实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