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死是人生的归宿,在归宿的时候,心中仍饱含着不了结的情绪,这当然是悲哀的,不过我们如能把它看作是一种普通的悲哀,则生和死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兆学疚惆怅着,但他晓得伏翼的话在这里有个暗机关:就算他们没赶上,但以伏翼的挖掘能力,没理由不晓得老关寨子的生前身后事,但在关鑫问起时,他却打了个虎眼,轻轻擦了过去了。
于是兆学疚也灵巧地追问:“秋千为什么要留下来,不顾惜孩子也要留下来?”
伏翼瞥他哥一眼,头钻到灶底下去吹火,等火亮起来时,他的脸上已乌了一片,小眼睛也被熏得有些发红,声音发着潮。
“哥,我晓得你们这些心高的人是怎么想的,你们多觉得我们自找的,没有出息,没有气性,只想着自己的生活,这点子家业你们根本就不看在眼里,一心只想着奔大前途,大理想,人民、国家、民族,振兴、统一、御外、富强、独立、自主、革新、民主……这里也有话,说‘好男何不去当兵,好女不捏绣花针’。那些人就认为天下是由混打来的,穿起武装,受着战争的鞭打,在担负着另一种的命运。可革命是读书人的追求,就是真从了军,山农的愿望也实在,银子,回家买田盖房子娶媳妇,要不许偷抢,那就只能指望薪饷。‘无财不聚兵’,这肯定也不是你想要的,而且你也没钱……你一入湘,老大就晓得你要如何如何,你肯定也怪老大无情,不肯听你的,可那些大道理人家还没听够么,这回你拿棒槌也敲不进人家耳朵里面去!”
这一番句让关鑫和兆学疚都有些汗颜,也许是有吧,说得再亲近,他们与农民之间都是有些距离的,他们甚至认为,在这高大晦暗的群山和宽阔秀美的山湖之间,贪婪的,饱食终日的人们组成小而密的蜂群忧心忡忡地拥挤在一起,仿佛不清楚生存还能持续多久,仿佛随时都可能发生点事把它抹去。
——被他们忽略、轻视了的,生活的本身凝聚力,到底有多大呢?
伏翼怔怔地道:“就我们呆的这个地方,原来都是世代砍柴种地,山是公的,田是人家的。去年山洪来时,飓风从山顶上旋转下来,也许你们没见过,转眼间这里的屋子已经倒了一大半,不料半夜里山上又出蛟了,山洪像倾山倒海似的滚下来,仿佛连脚下的土地也卷着走了,他们多把孩子系在几根木头上,自己攀着大树,漂着走,幸亏是在山沟里,不久就被树木和岩石挡住,但是他们所有的衣服和用具全给水冲走了……多少山里人家连一根草也不曾留得下。”
这番话下来,他们全都怔怔的,这时,旺火蒸得大锅滚开了,糙米饭的水汽翻滚着,咕嘟咕嘟的冲开了锅盖。伏翼一边半掀了锅盖,一边拨暗了些火苗,火苗温吞吞的舔着锅底,轻俏地,十分安闲。
关鑫忽然嗡嗡地指出:“这里是关家寨的属地。”
“是,关家寨的道德观念更强些,你们读书人会说,不开化。他们只好干熬着活,干熬着死。”
“我爷爷就这样熬死的?”
伏翼又怔了一下,没有回答。
兆学疚插话:“所以你们留了下来?”
“哥,你晓得,在我们一伙中,就我是真正穷着熬过来的,穷人,也只有穷人才能了解贫穷的耻辱……这差不多算是一种比罪大恶极的罪行更让人抬不起头的压迫了,对于罪犯来说,展现自己本性中凶恶残暴的一面,本身就能算是某一方面的胜利,但穷人确确实实地会被征服被击垮了的,被难以生活的世界,被卖血卖汗的工作,被盛气凌人的阔佬,被厄运和时机……路上有数不清的乞丐在伸手要钱,我们中国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穷了一个世纪祖宗八代的真正穷人啊!你说,还要想让我们保持诚实肯干的高贵本质,那几乎是一个传说,而且,那些所谓的美德,只能使我们生活得更屈辱,更羞愧,更悲惨!”
这时,伏翼已经利索地端开了煮饭锅,换上了炒菜的锅子,火被关鑫重拨得旺了,伏翼专心掌勺,油锅烧得热时,哗呲,菜下了锅,菜上的水点,着滚油煎得满锅呐喊,他的锅铲,很玲珑地将菜翻炒着,一面撒盐,一面疾风骤雨一样说出这番话来。
他没有明说,但已经说出了关家寨和这个边城在他们带领下的活命的出路。确实,以小榕树的大盗本色,既然被逼到了生死无异,人人都要摊上一份,肯定就会决心从死中捞他一笔,活转过来!
油锅渐渐平息了,嗞嗞地闷着,他们也感染了这烟火的气氛,闷闷地发着怔。
这时,外面的声息渐渐闹腾起来,门猛然破开,外面的声息就轰的一下炸了开来,有孩子叫着跑着嚷道:“出来出来!吃饭喽!有鸭肉吃喽——”
伏翼飞快地把菜起了锅,也催促关鑫和兆学疚先出屋去,准备吃饭。
两人走出屋外,这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昏暗,它奥蓝奥蓝的,眉月在林梢,温和而美丽。数不清的芳草异香在晚风中悠扬,风清如梦,催人如醉。
这一块天宇下,男男女女都端了小方桌和椅子出来,也不拘是家门口还是远些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