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欺骗的记忆一点一点渗透他的心,他一时间无力愤怒,悲痛的心情就趁机开始从他受伤的部位升起,疲倦像晨间森林里的浓雾,贯穿了他哀伤的心。他看见跳跃的、炽烈的焰火在升腾,于是他慢慢地走过去,和那时一样,背过身去,以索就火,火灸在皮肉上,刺痛得真实过瘾,他“啪”的一声挣掉了捆绑,那截断木摔在火里,燃在了一起。寨人们惊恐地看着他,纷纷走避。
“她呢?”关鑫平静地问。
关二银呐呐地答:“这年头谁不是草人儿放火,自身难保?我让她下山到边城去自过活了,你寻也没用,你也配不上她,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她讨了休书,不再是你媳妇了。”
这下媳妇又没有了。真便当。
兆学疚晓得关二银说话从来不在点上,于是推一下伏翼,伏翼就接过去道:“她放你走的时候,是山洪,洪灾过后,是虫灾,别说这寨里,就整个边城都没法活,你媳妇就押了你的位子、屋子,也接了你的担子,还雇了我们许多人帮衬,硬带大家撑过了命关,于是大伙都叫她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湘夫人,好优美的称谓,原来,她并不止是自己一个人的信仰和救赎。
关鑫慢慢地走着,走出这缭乱而忧伤的祭奠场,走过盘支曲折的村道,绕过寨人们的屋舍、菜圃,慢慢地朝外走。
人们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的寨民,他的同伴,他的职责,可他现在只有迷乱的受伤的心在主控着行动……
山洪,虫灾……其时山洪滔滔而来,他以为自己是趁天时地利兼得了人和而逃遁,终于出湘而去,但他却没有试想,他逃遁的,同时还有他在苦难中挣扎的寨民,他的爷爷,他的责任!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而他就是在最凶险的生死时刻,在亲人们的纵容掩护下,一次又一次地叛逃了战场!
如今,在他面前,生命和炽烈的土地不很清晰而又漫无边际地铺展开去,这土地被炎热的狂风暴雨震得颤栗不已,又被闷热的云层遮成一片阴影——那就是在洪灾后接踵而来的虫灾吗?还是那将永远聚压于自己心头的债务?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个个漫长的日月,他仍孤单地躺在仲夏之夜的大地,看那一排排耕地,向地平线缓缓升起,犹如天边高低起伏的巨浪,旁边则是一望无垠的林子,似乎在熟睡中喘息,身后的村落已经看不到影子了,只有微弱的火把闪烁不停,还有轻轻的人语声从远处传来,天宇,耕地,林子和村落统统糅合在一起,把人暖洋洋地重重包围,连同各种花草的气息,还有时断时序、隐约可闻的蟋蟀鸣叫,使他耳边听到的,依稀是一支美妙愉快又悲哀的交响乐曲,只有明亮的牢固的星星已缀满在半暗的高空,一种胆怯但热烈的追求,一种渴望不由得在他胸中骚扰不息……
他不晓得,这是对崭新而陌生的愉快和痛苦的一种向往,还是一种要求?他只晓得,这是他最原始的情绪,他要挣脱、要离开、当他真的把这一切烦恼和责任抛下,却又忽略了那溶在血脉里的、深沉的爱。
此刻,他只想让他退回到儿时故乡地漫游一番,倚身在祖祖辈辈辈垒起的寨墙上,再聆听一下仙逝的亲人的召唤,并让他嚎啕痛哭一场。
远远地,从小就读的屈原的歌赋,似乎穿越了七年的岁月悠悠传来,那是最后一场祭奠,爷爷哀痛地向老天唱的:“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此刻,他在心里就哀哀地回和:“曼余目以流观兮,冀壹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孤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这生离死别凝民生之多艰才成的哀郢!你何曾懂得他的苦难与伟力?爷爷说,你敢瞧不起农民,就是瞧不起你自己!你要去寻哪一条出路?有哪一个要是真懂得了农民,国家就是他的了,正道也是他的了。三金子,你就是这大地的儿子,你自己就是农民啊!脚下就是我们的大地,渗着血,透着汗,我们的心魂都埋在里面,生生死死,坦坦荡荡,你还要去哪里寻出路?
……恋着过去的遗蜕是懦怯的事。可哪一个勇敢的人能没有回忆呢?我们需要回忆,用回忆来促进我们的现状,用回忆来决定我们的目标,将来太渺茫了,现实一刹那便成陈迹,只有过去才永久印在我们的脑际。
兆学疚站在城墙上,伏翼和关二银在他身旁,他们身后还有许多寨民,他们默默地目送着关鑫孤狼似的身影,许多深邃的痛责都在这一个背影里背转了过去,兆学疚只有把许许多多的情绪全都在气息中叹去——人与人之间存在着一个或大或小的距离,我只能站在你的面前为你叹息,可是这叹息于你又有什么用呢?
但他只能叹息。
他怅然四顾,这是生苗屏风一样的寨关,有着自己的尊严和铁规,在这里,战场与恬静秀美的乡村交融,自然也成就了一种刚烈而浪漫的边地气息。关鑫独行而去的,正是这里一俯而下的三省交汇之地,边城。
——不论哪一个尺度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