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悲回风
等关鑫爬起来到船头看热闹的时候,木头已领着那两个水手搭了长篙把落水的人引着了正往回拉——
在这沅河上,救人总是头号要紧的事,不管是遇上了寒冬腊月还是赶着新姑爷去迎亲,只要还要希望,就会二话不说往里扎。但这水涉江而上的险要处实在太多太多,每年都有不少的弄潮好手被卷得连尸骨都找不到,所以湘西人多以一种怀着悲悯的默从来对待天命,但也并不妨碍他们又以积极认真的态度去尽自己的本分。这也是兆学疚初入湘时,听田忌提过的,尽人事,听天命。
水里的人看来已被浪头折腾得差不多到极限了,但篙尾一抾到,立马就生出了一股勇力,饿狼一样撸住,又喘了几下,一边吐着水,一边就硬气了起来,粗喘着就边骂边喝令那端救他的人:“你个蠢牛牯子,再用把子力!咳咳……你娘的!往上、再往回!手残啦!还淹老子一嘴汤!”
那船上救人的也不甘示弱,一边回骂,一边也照他的指示慢慢把长篙一节一节提着往回拉。刚挨到船,那人丢开篙子也不用人拉,自己扒着船栏就水淋淋地翻了上来,泥一样瘫着,牛一样喘着,木头他们就去准备毯子烧酒,那人闻到酒味就精神大振,急嚷道:“快拿来!狗也比你们利索些!”
众人都好气又好笑,但处于施舍地位所以并不十分计较,酒葫芦递了过去,那人就急不可耐地伸手,其时他又冷又脱力又激动,手哆嗦得就像鸡爪子一样,刚挨到,冷不丁腹侧就挨了重重的一脚,葫芦当然是挨不着了,那脚踹得又狠又毒,毫不容情,只把他整个人踹得飞起来一个轱辘翻,直接翻出了船,望水就跌了下去。他濒死倒又生出了一股子神勇,拼死抓住了船栏,挂在那里时,又扒拉了几下才吊稳,心子却又拖了好一会才重回到胸腔。
他显然是个熟鸭的,肉烂嘴不烂,也许是这沅河上豪侠的风气给掼的,他觉得人就该救他的,刚离了沉水之厄还在边缘上挂着,他就得昂头破口大骂:“你老母——”
他终究没有骂下去,因为这会他看清了,救他的人,那一伙人,除了那几个听他喝骂的生瓜水手,还有兆学疚、关鑫、柳生,而最恐怖的是,小榕树就站在最边沿,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也自被他们看清了——潘二。
原来潘二觉得不好在这短潭里逗留,又仗着自己把式了得,硬上滩去了,不料他的船在撞击别人的时候,也自受了不少暗伤,木头又给加了些外创,被浪头一击,就呜呼哀哉了。他仗着一身好水式,硬是从漩涡里挣了出来,却也精疲力竭了。这时他见着岸边的灯火和停船,就大声呼救,万没料到那竟然是小榕树他们的船起死回生回来了!不然,估计他宁愿再挣扎一阵,随水下去听天由命也不敢上船!然而,人的想法就那么奇怪,他方才如果早知道,硬着一口气,一张脸,死也就死了,可如今既然被救了回来,似乎就不肯撒手沉入江中去听天命了。
小榕树笑吟吟地,一只脚辗转碾着他搭在船栏上的手,他又恨又痛,只咬牙不出声,也不松手。
“上来啊,这样不稳当。”
潘二不用想也晓得小榕树必定是不怀好意,但此刻他也只有一步一步的硬挺了。于是一咬牙,把没受伤的左臂一长,就趴到了船板上,半边身子也跟着上来了。这时,未等他右半边身子也跟着蹿上来,小榕树已笑吟吟地踏定他的左手,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放上去慢慢碾着,把他牢牢地固定在那里,上下皆不得宜。潘二怒极,口中乱骂,右手想打上来扑腾反抗,但又被自己侧着趴上去的左半身挡住,只打在空气中。这下,他彻底成了砧板上的肉了!
众人见他被小榕树整治的憋屈样,都觉得又解恨又好笑。潘二心里未尝不慌,也未尝不愧,只是好歹沅河七百里水路的老大,人倒架子也不肯倒:“树老大,我潘二就有不地道的地方,劝你也别做绝了,船破了还有三千铁钉子,个个钉子都会戳破脚心呢!”
木头口唇蠕动,上前一步,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兆学疚的眼睛淡淡地掠过他的面,他就腾地红了脸了。兆学疚于是笑,道:“既然都是老大,那僵着也没意思,让小弟看着也伤面子。潘二爷,你说对不对?”
潘二素来对兆学疚很有些好感,遂喜,道:“绣衣哥!你说!”
“多谢潘二爷一直信得过我,我还挺惭愧的。初次见面时,我按说该彻底坦白怎么误闯你们的地盘,可我就瞒了你一些细节……当时我见你激动,就死不承认遇到过椒椒姑娘,这些,后来你都晓得了吧?唉,糖二惭愧。”
潘二被兆学疚不着边的迂回弄急了,他的左手连同半边身子被小榕树的重脚踩得又麻又痛,每一刻都生不如死,如何经得起这细细从头说起?
“不愧不愧,你倒是说紧要的啊!”
兆学疚手一摊,道:“那时我就觉得,椒椒姑娘是你很在意的人,而木头……是你布下要照看她的人,木头是你的小弟吧!”
潘二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木头连脸带眼都要红了,旁人都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