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借碗,拿我的笛子干什么?”女子站在那里问他,眼波带着女性特有的温柔包容,还有一丝丝无奈困惑,倒似不可解的是田忌。
田忌竟有些迷惘,这问题就如同一把时光的钥匙,穿越过十五年的日月,打开了他最天真的旧梦。此刻,他被包围在青翠竹海里,在月光的冲刷里,沙沙响着,风过竹面,萧萧森森。其间或混有山涧淙淙的水声,不知远近。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想起了自六岁家庭变故后就闭门读书的那个深院,春日里打窗的夜雨,也是这般力度,随意自在的,又不至扰了清梦。晚上,总能听见奇怪的兽鸣,像是虎啸又像是狼嚎,其中又有“呕呕呀呀”的,模模糊糊的像是人声,据说,那就是山鬼。山鬼说起话来含混不清,就像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似的,可声音却又低沉得很,好玩得紧。而最让人着迷的,莫过于山鬼借碗的传说——
每年清明前后,山鬼出没,不知道是不是也到了呼朋唤友、举杯畅饮的时候,于是它们会到人家家里借碗。山鬼来的时候,会先叩门,等人去开门的时候,却又躲到一旁不肯现身,一连好几次,主人家就知道这是山鬼来借碗了。于是便会把纸做的碗筷一起放在门外,关了门进去,山鬼自己就会把碗筷取走了……
而这些山鬼又最讲信用,一旦借用了你的碗筷,就必定会归还极好极好的,甚至是无价之宝。所以相信这个传说的孩子们,多会叠些精致的碗筷,又选出最漂亮的,在每一个春天的晚上,临睡前郑重地放到门口,夜夜带着美妙的祈求入睡,希望自己的碗筷能被山鬼选中,借走。
第二天迫不及待地出门去看,多看见被雨水打烂了的纸片,于是就失望,但决不放弃希望,依旧会再折,再放……如果有一天早晨开门见没了碗筷,那就会怀着兴奋不安的心情,数着日子等待山鬼归还,决不会随着日子的推迟而失去希望。
他们的碗筷总会“借”出去的,有恶作剧的人,有扫把似的春风,有不安分的小兽……总之,那出借了碗筷的春天在期待中就变得神奇和玄秘起来。
想到这里,田忌忍不住眨了眨眼睛:“你在等山鬼吗?”
那女子微微侧了头,发丝荡漾:“你不是?那你不奇怪?”
“就像是海中有鲛、泽中有犀,大漠上有红衣红裙的飞天夜叉一样,山里面有山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它们是隐藏在山林间的精物,既是山的一部分,又是山的精灵和守护者——对了,你看,我现在迷路了,说不定就是它们在恶作剧呢!”
那女子神情淡淡的,田忌好半晌才明白她这是不高兴了。
“它们又不是人,怎能会这么坏?”见田忌怔忪,她就微微叹了口气:“人们善待山鬼,期待它们借碗,那是因为期待它们还碗。它们却不知道,自己是被那‘热心’的主人家给骗了——山里的人家,惯常会做了纸碗纸筷来借给山鬼,它们拿回去,一放到火上就烧光了,这些山鬼不知道上了当,只当是自己弄坏了的,就会巴巴地去别的地方找了好的来,好还给主人家!”
田忌怔忪着,童年听故事时,却始终没有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一番衷情。又或许,人,始终是利己而主观的。
一顿,她笑着迎上他的目光:“你说,它们是不是傻傻的可爱?不像人——人不但骗人,连鬼都要骗……骗人骗鬼都罢了,其实这些算得了什么,末了能骗过了自己才算好过,山鬼就是这样才能把那漫长的日月熬下去的啊!”
田忌眨了眨眼睛,却没有追着她话里感慨的信息问,反而忽然客气地请教:“《神异经》上记载‘西方山中有人焉,其长尺余,一足,性不畏人,犯之则令人寒热。’但又有书说,有的山鬼高度只及人的小腿,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般,但却只有一只脚。它们浑身透着暗绿色,走路时总是佝凄着身子倒退而行,行动则有风——这种叫‘热内’……
“有的十分高大,样子就和人一般,穿着皮衣,带着斗笠,这种叫‘金累’;还有一种是鼓赤色的,也只有一只脚,名字是‘晖’……
“可屈原又说,深山里总有许许多多的山鬼,然而这些山鬼,却只有唯一的一个首领,那就是‘魈’。‘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看,山鬼多美丽!
“然而,山间的日月,又那么的清苦寂寞,山鬼不胜幽忧,过着溪谷黑,猿穴寒,雪霜逼的苦日子,但她上立高山,下饮林泉,高洁自守,不为外物所动,只有一颗善良而寂寞的芳心,渴望有一个忠于爱情的人与之百年偕老……”
田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女子听得入了迷,情不自禁地慢慢走近些好听真切。田忌嘴里说着,暗暗估算着距离:三步,二步,一步……他的右手探在腰间,握紧了鞭柄,正要出手——
这时,忽然风过,竹林呼啸,就像山鬼御风而行,异类嘎哑的声音围绕着这方寸之地嘈杂地响起,回声般此起彼伏。她于是停下了那举起的最后半步,侧耳凝听的神气迷离而忧伤,田忌的手中满是汗水,再焦灼也只好松开了鞭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