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鬼
世间真有鬼吗?
许多人都无法确定,民间常说三月三有鬼火,但田忌知道那是磷火。湘西地界这些年死的人太多了,回春之时,燃点极低的累累死骨常散发出磷光,四下里飘荡,凄恻惨淡,宛如枉死的冤魂在哭诉。
于是,对于鬼,各家有各家的传说和习俗——
苗家重于葬,所以赶尸是他们最神秘的鬼事;客家现实爱财,所以他们信奉活无常,据说那活无常是穿白衣的,面孔也涂得粉白,眉毛则格外的黑。倘若在夜里碰见了,可以抱他,他貌异而心善,因为他前世是一个孝子,要是谁抱住了他,就可以求他把路上的石子变作金子,好拿去将养父母;土家崇拜自然,信鬼尚巫,敬奉祖先,却没有可以切实相信的鬼,于是田忌少年时闭门读书,就曾放野书本,他信奉的是湖湘楚地的两个神人的极致:伍子胥和屈原。
伍子胥所创立的鬼,是复仇的魔鬼,强大而又肆无忌惮,可借敌国之力覆灭故国,甚至可以毁墓开棺鞭尸,在他,家仇穷于了国恨;而另一个,则是屈原笔下痴情寂寞的山鬼,美丽而悲哀,因为她柔弱善良。这两个鬼,本身就是不相容的,不过没关系,每个人都是矛盾着的混合存在。
这天,田忌在催动复仇的魔鬼时,与苗家的鬼零距离接触了一把,他会害怕,但不代表他会一直退缩。
田忌冷笑着,淡定的神态里多了些煞气,他面前放着一壶新砌的冷茶,香味还淡,他手持空杯,悠然地轻旋着,并不急。身上新换上了一袭黑披风,显得独立而森冷,他独自坐在风口。
那是一个小小哨楼的瞭望台,周遭点着狼烟飘荡的火把,月亮从两山的裂口里漂浮上去,好像从一座坟墓里升起的幽灵,它的光辉洒下来,冷清而苍白,有一种缠人的鬼气,仿佛是死去的阳光的幽魂,有一种脱离躯壳的幽魂的冷漠,和不可思议的神秘色彩。高空在险峻的岩石上反映出惨青色的光来,那些徘徊在周匝凶神似的群峦,以及在山峰下面描着模糊的轮廓的树海,都描绘出一种险而穷绝的存在。
山间的空气横荡在静谧的太空中,偶尔有风声和山兽的吼声清澈而低微地撞在凹凸的岩石面上。浸在月光里的峰丘,都溶化在夜的冷光里了。
风还很执拗,吹着群树的枝梢,“杀”字偏风一般的自然而然地向你耳朵吹,犹如是点点无数的鬼哭的凝和,巴不得月光一下照得它干,越照是越湿的,越湿也越照……
在这齐集了凶险鬼魅一切要素的面前,分明蜿蜒着的,是路,险绝的山坳间唯一的出路,路仿佛说它在等行人。
田忌此刻坐镇的,正是下山直达魏星阁,最后、也最险的一个关隘。
路,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些夹私负重的走私队,要怎么溜过去?田忌很期待,那终于露面的边城老大小榕树,还有他忽然冒出来的、不可小觑的两个左右小弟,如果不在这里把他们困住,也就是说,他将无法统领湘西的九溪十八垌,无法成为新一代的蛮王。这是属于强者的挑战,但他又有非赢不可的理由,那就是关鑫的命。
一想到此,田忌的手似乎无法再稳定,轻轻地战抖起来,这是源于什么样的激动?羞愤、期待、杀气、哀愁……人越需要压抑的往事就反而像飘荡的歌,时不时在灵魂里迂回荒凉地唱……
田忌手下一重,瓷杯“卡擦”一声在手中碎开,他猛然一惊,额头已全是冷汗。
待拂去手上的碎末,他让自己冷清下来。远远的,确实是有歌声在唱,听不清,过场时伴奏的是管弦之音,渐渐又近了些,那吹奏声听来如泣如诉,飘荡于无垠的空间,于期待中又透着无望的伤感,甚至不敢希冀回声的相伴……
终于来了!
田忌精神一震,深目中又如荧光虫一样发着明灭的光,他起身抬步,走下瞭望台。
楼下,炉火在一壁烧得正旺,松柴噼啪地吐着红艳艳的火舌,锅台里炖着开水,水里照例温着烈酒,酒气酽酽的。
轮着放哨的也听见外面的声响,短统已经拿在手边待用,见田忌下来,一声招呼,那轮不着在打盹假寐的“呼啦啦”全起来了。
田忌略一抬手,屋里连细碎的声息也收了起来,外面的吹奏声倒越发清晰,却始终不再靠近,似乎就在不远的山林里面飘荡,使人听了非常奇异,就如处身在异乡危域,却忽然听到了自己熟悉的乡谣一样,那声音仿佛低回而叹息,在诉说着一段古老的哀愁,使人不禁神往。
乐声一止,歌声就起来了,那音色是这样的丰富,美丽,透明,流畅……似乎出自一种真诚的实感。只听她唱的是——
“洞里仙人路不遥,洞庭烟雨昼潇潇;莫教吹笛城头阁,尚有**乌鹊桥。”
那歌声好像对着他们而发,那么的亲切而沉迷,如同美丽的湘妹子正使出柔软的手臂在向他们热望的招呼。
那刚刚武装起来的男人们恍惚了,甚至还有的露出了向往和微笑。
“听说后江的花船在各处都有分号……”有人小声嗫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