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气象照例比山中又推迟了些时日,山中吐绿了,而顶上却还是去年荒芜枯黄的枯枝草蓬,触目尽是荒凉之意。带着些失落,他们迎着料峭的山风极目,一时无语,就衬出了那似乎永不泯灭的游丝般的歌声欢欣地,几乎快活地渐渐飘在空中,犹如农舍烟囱里的炊烟,袅袅升起,裹住了洁净的山林,化成一缕青烟,在树端的叶子中飘散,他们在高处,连呼吸都要细微,才能捕捉得到,然后,思维也会随之飘散飘远……
“一个人站在平原上,举目四望,四顾苍茫,受目力影响,他不能登高而望,见闻是有限的,因而,生活在平原或海滨的人,心底里常有一种自卑感,面对浩浩苍穹,他总觉得人是多么渺小;而生在丘陵地区的人受地理影响,他觉得世界是多么小,他可以登高而望,目力更远,心底更增开放与博大的品格。所以,前者更适合农耕,无饮食生存之大忧患易养成安居之思想,而后者易养成忧患意识,沉毅而勇猛,更适合战斗。看看我们学校,杰出优秀的学员湖南人占了大半,前三名就尽是湖南人……小关,你的性格,也是这么形成的么?”
关鑫渐渐习惯了他时而深锐感性、时而轻佻随性的变化,没有理由再鄙夷他,但仍是没法喜欢他,更不觉得他们已经熟得可以彼此分享感受,分析性情,但他的心绪还是随着这个问题而飘远,飘过重重叠叠的山峦,飘回到那第一座要逾越的山峦……
那时他还年幼,山在他眼里就是天一样威严无边的存在,每一次从山脚、山腰上往上望,那山势往上升,直升到山顶,这像是一片虚无缥缈的边沿所在,他总觉得要是跨越它,就会掉进无底的溶洞中去,可是后来他勉力爬到了山顶后,看见山边呈现出熟悉的景象:树木仍是树木,前面还有望不尽走不完的路,还有爬不完的山,他这血肉之躯,还将永永远远走下去,走在不可改变的大地上,走在逃避不了的两条地平线之间,这一切慢慢地呈现在眼前,既不怪诞也不可畏,可在它面前,他渺小得等于零。没有人理会他的忧伤和绝望,所有的人都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哭泣,而他的想法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渺小,笨拙,苦闷,惊恐不安。渐渐地,他习惯了一个人拧着倔强,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暴躁,他从这一山打到那一山,最后沿沅河上下扑腾,山里水上,他没有一样把式做得比别人差,没有一个拳头能比他的硬,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办法打出一个亮堂堂的世界来……要怎么做?如果不是我的方式不对,那就只能是这个地方不对,可是,要往哪里去好呢?
“往哪里去好呢?”
这在以往胸臆中折磨他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问题,他确信自己一次也没有吐出过口,哪怕胸臆都冲突焦积得炸了心,裂了肺,呕了血,断了肠,他也还是咬牙咽回去自己消化。可此刻它冒了出来,那么轻松自然,那么简单易懂,关鑫蓦然一惊,他发觉自己不是死死地咬住牙关,而是惊愕地张大着嘴。那么,自己终于说出来了,就在他找到答案后,他解放了那个被捆绑多年的自己?恍然分不情心绪和现实,醒神间,那一句话接了下去——
“……春秋有佳日,山水有清音。这清音必不负我。”
说了这句,那个人又把消停了好一会的咚咚喹横到嘴边,现学现卖地吹起女孩子们唱过的山歌调子——原来不是自己。关鑫的心绪瞬间落回了原处,却说不上是失落还是踏实,惘然一片,只听那调子只能算顺畅,可此时地高山静,吹出的曲调竟也显得清越悠扬,关鑫一牵一扯的心终于渐渐松弛宁帖。
吹了一晌,上尉执着咚咚喹兴奋而专注地等着回音。那回音似乎有些刺耳,于是他有些疑惑:“这水准有些诡异……没有乐器可以唱啊,不必吹口哨的。”
关鑫一惊,前一刻还有些闲散的心神随即集拢集中,利目所到处,手中的竹杖一拨,凌空扫开了一道青影,上尉几乎同时惨叫:“妈呀——”
关鑫有些满意,他反应还不慢。而那尖锐诡异的口哨声越来越急,关鑫不敢怠慢,四下里一撒眼,麻利地把附近的草蓬枯枝堆近来。
此时一条条的蛇前仆后继越涌越急,无声滑行,有的贴地而来,有的还能凌空飞射,竹杖再顺手,也只能一条一条地挑飞,可它来得又多又急,显然就不是这“舅舅”能应付的范围了。
关鑫一边敏捷地挥动竹杖抵挡,一边迅速点起了火堆,但也只震慑得一下——那口哨声似乎比天敌更让那些蛇畏怯,关鑫不由得有些焦急,蛇不肯退,而且还会越聚越多,而这堆火显然是不能支撑太久的。
那上尉嘴里用刚学来的野话乱骂着发急:“爷爷的!老子拿着你舅舅呢你就敢扑!蛇没开春就出动,还爱烤火!小关啊,你也不解释解释!”
这以诡谲著称的地方哪有什么是可以用常理解释的?幸而这个还是关鑫能解释得来的——“是人!人用口哨指挥的!”
上尉惨叫,骂得更急,手脚也没有因此而停,他把拖沓的长衫下摆随便往腰上一掖,从火堆中抢了两根大些的拿在手上,脚下把火乱踹,火星到处,守在那里的蛇混乱走避,随即就错开了一个缺口,上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