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步行至码头,关鑫仍未压下这股子情绪,行动也多了几分急躁。他未及用专业的眼光去挑选密密麻麻的行船,评定船家、水手的把式,再分分厘厘地争论内部价钱……他只火火地跳下了就近的一只,船家识趣地马上拔橹,水波层层叠叠地荡漾开去。
“白马渡。”
这一声淹没在水手畅意的歌中,熟悉的歌,四下里有熟悉的回应和歌,惊破两岸山林鸟儿的动静,潮而凉的水汽氤氲,全都呼啸着扑面而至,最后,是暂时没有生意的船家开火做饭时沉滞而厚实的青烟,飘荡着围拢近来,带着温暖的气息,渐渐抚平了关鑫一时焦躁的心,他甚至露出了松弛而怀念的笑容。
就在这个笑容里,二十五里顺流水路悄然而过,船身微微一个冲滞,稳稳地停在了白马渡口。
关鑫整一整作商贩打扮特意穿上的行头:赖皮帽,白里衣,灰黑罩衫,同色直筒裤,下面露着生牛皮靴子,加上他典型的湘西人黝黑的脸色,再平常不过,他为配合身份又慢条斯理地下船……
恢复了这个身份,也恢复了这个身份该有的智力机敏,于是,他的脸色就有些变了,黑黑的皮肤下隐隐冒出一股子不自然的红来,他猛然错步一转身,沉声道:“原路回去!”
船家仍在错愕间,只见窄窄的船舱里马上抢出了一叠声的回答:“等等,不是,不急的……”
随着这一串半乡不乡,比较配合本地人的冒水湖南话中,一个人急急忙忙从船里探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提起长衫下摆,拖泥带水地下船上岸来。看到他引人注目的窝囊样,关鑫忍不住又一次皱起了眉头。
这个人看起来年岁和自己相差无几,似乎面相上还比自己嫩些,也就二十出头,中等个头,不带帽子,行前特地梳洗得很飘逸的学生头,比他们都来得白净些的脸皮,脖子上围一条不再流行的白色针织长围巾,为了御寒穿得鼓鼓囊囊的身上仍坚持套了一件白色长衫,脚下露出来的皮鞋白袜也没来得及弄脏,这一切为他混来了别人的注目和用以欺骗乡下人的气度。船家一时间不知该接受哪一个的指令,露出迟疑的神气,这个人就站在岸边温文而开朗地笑:“大哥,回头见啊。谢谢你,你把式真好!”
于是船家飘飘然,心里暖乎乎的,载着一船歌声开始了回程——天色还早,回去赶趟比在这里等归更划算!
四下里自然的声息渐渐恢复安详宁静,可见并无别人,于是关鑫冷声提醒他:“上尉,请你莫忘了我们此行的任务和职责。”
那上尉决无称谓该有的样子,他笑嘻嘻地打诨:“既然来了,我们就去看一看这桃源古意吧。”
他的笑开朗而有感染力,可关鑫对他的不满和鄙夷早已累积了一路,不肯随和,显得不悦而坚持:“上尉,我坚持!”
看关鑫的架势不那么容易打诨,于是上尉干咳一声,老着脸皮端起架子:“关兄,你莫要误会。常德古称武陵,位于湖南西北,地理位置险要,史称西楚唇齿,黔川咽喉,亡贵门户。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多加考察!”
关鑫毫不留情地戳破他:“我们似乎刚刚才从常德过来,而这里是桃源,而且若果上尉真有这个心力,也该到张家界,那里地处湘西北地陲,地势险峻复杂,土匪出没,各处兵马混杂,是兵家用险之地。”
上尉没话说了,就尽着笑嘻嘻地打量关鑫,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也不顾关鑫瞬间恼羞成怒红破的黑脸,装成无可奈何而又推心置腹才揭底的样子——
“小关啊,你莫要忘了,是你自己带的路,你自己带我来这桃源洞白马渡的。你当我只是个玩忽职守的酸家伙,要来游山玩水寻桃源,所以你急急火火就跳下了最近的船,要赶来寻我。”
“请上尉准许我马上纠正这个错误!”
“小关啊,你就当你没想错吧。别那么生硬啦,我们是同界同学,年龄也相当,只是我有幸得了校长的赏识,长年跟着部队平乱东征,才封了这个空衔,不比你在学校成绩优异,实打实的实力过人。不过哪,按方才的二十五里水路看来,你的战场意识还是欠缺的。所以,这次就听我的吧!”
再伟大的胜利经不起自己的一再吹捧颂扬,何况只是一次小小的先机,关鑫的惭愧里涌上更猛烈的鄙夷和愤怒,但却无法反驳,只得屈从。后来,这样的屈从又发生了无数次,他们之间的关系最终就在这些拉锯、屈从中确立。
他们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眼前了,只是此时春情尚早,桃花多未结蕾,无景可赏,于是上尉又不满足,幸而有四季俊秀常青的竹林,令他赞叹不已。关鑫只耐下性子等他兴足,可他兴致高昂,甚至还拿出一把不知怎么带过来的军刀,要在竹子上留点记号,以作出新。可细看之下,许多竹子上都有先行人的刻画,诗词歌赋,甚至与时具进的洋爪子都有,上尉叹了口气,只好作罢。但他却不肯就去,在竹林里越走越深,处处惊起鸟飞虫鸣,生动有趣,但也引起了与身份不相符的怯弱劲儿。
“听说竹是蛇的舅舅,不晓得它们是不是很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