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翼出门的时间刚好是别人晚饭的时间,没座儿。伏翼拉着胶皮、趟着泥水,闻着一路的饭菜香,更饿得不行。饿得心跟着肠子、轮子轱辘轱辘转绕着又慌又乱,不得头绪——幸而这雨只湿了路面,不然涝起洪来,有钱的主儿也只是路难走些,多费些胶皮钱,自己的生意固然能好些,然而有嘛用呢?误了菜农、田家,吃穿用度的价码就得是水涨船高,再狠些,好好的农民呆不下地头了,就满世界跑荒,到时又是一批抢食儿的,人力工价更贱如泥,饿殍遍地……饿疯了的人,是没有能力讲秩序和道德的,他们先得讲公平,然而,世间能讲公平吗?人真的是生而平等的吗?人怎么会有平等?你看山有高低,树有大小,水有宽窄,鸟叫也分个声粗声细,怎么人会有平等?人你凭嘛就想和天地万物不一样呢?学生娃儿又爱讲民主,可政客却说,没错,给你民主,你是民,我是主。再说国家、民族、大我、大义……总说不清楚,而且——这些真有那么重要吗?当自己的肚子饿得发疯的时候……没有自己,哪有什么国家、民族?一个国家,如果老要人民为他牺牲,那会是什么好国家?朝廷政府,一味的压榨百姓,不也早该反了它!先顾好自己,才有家,才有国,才有民族!
伏翼刚刚有些儿气血上涌,马上就恢恢地惭愧而黯然了……他的私心背离了他一生忠义的爹,也无以直面坚定的秋千,更不敢去攀兆学疚意气任情的肩头——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上上下下、起起落落,进进退退,总有些东西比自己的肚子乃至生命更重要,而他,却被饥饿、寒冷、孤独和迷惘彻底吓怕了……兆学疚问起的时候,自己枉称卫嘴子,却根本说不出心里那最震撼的一幕……
1919,那如火的五月,向晚,静默自闭的街市,大罗天里,煌煌不灭的花满楼。
据说有政要在里面笙歌燕舞,愤怒的人群,堵到了楼前,水泄不通。警察前来支援,更肯定了人们的猜测,冲突就这样避无可避地沸腾了——
他的第一次履行警察公职——“人民保镖”的职责。
“不要退啊,不要退啊……”
“浪头”冲过去,直欲推翻那挡在面前的“礁石”。
他是礁石中的一员,而巨浪,正是他本应保护的人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该保护谁?该对抗谁?
“啪啪啪!”警棍又一阵挥舞,有一些人倒了下去,巨大的皮鞋就在横倒的人身上狠命地乱踢,鲜红的血淌出来了,染上五颜六色的传单,又凄惨又愤怒的叫声像一支支的箭,刺得人几乎发疯。
“黑皮狗!帝国主义者的帮凶!卖国贼……”
悲愤的谩骂夹杂着惨烈的号哭,刀子一样灌进耳朵,伏翼根本不可能描摹得出当时的惊惶和痛苦。
平等,自由,权利,义务,自强,自尊,奋斗……
……
“我们只适合过坏日子啊!”
为什么要这样?就是人生吗?不!这不是人生!
……
如果可以,他渴望可以先爱自己,坚实地,有一个给他温暖和温柔的家,就像他们怜悯却不大瞧得上的黑哥等农民的梦想:老婆、儿女、热坑头……如此卑微而实在的梦想,生活有可能切实地得到的想头。
不敢多想。
……
他努力把如蛆跗骨的预言般的诅咒抛于身后……又穿过了一条巷子,回到眼前,他听见了脚步声,伏翼心里一喜,这是软缎皮靴的声音,穿这种鞋的人不但骄、且娇,断不是走路的主儿,忙要迎上去揽客,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一张刺儿蔷薇般娇的脸、骄不可及的藐视下来的水杏儿眼,于是伏翼的脸一阵儿青白,随即又火烧火燎地红了起来,连脚步都有点踉跄,不由得懊恼:今儿早上被那骄傲的小妞儿扫一眼,后怕的劲儿居然这么大。
当下伏翼却也不大敢马上就过去,却侧耳听得那轻快的皮靴声后还有几个细微的跟踪脚步声,伏翼在巷角犹豫着,只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二小姐,慢走一步。既然第三个轴胎已经出窑,不妨让我护送一程。”
伏翼随即明白,这人正是田中龙一,他口中的二小姐,自然就是黄千珊了。伏翼苦笑,左右一看,忽而记起,这正是黄家窑所在的西巷。
只听那黄千珊娇蛮的声音斥道:“田中龙一,你想也别想!”
田中龙一笑道:“可是二小姐,你已经答应过我,只要摆平了窑被盗的问题,这第三个轴胎就归我所有。”
黄千珊道:“呸,我还当你很英雄地杀退的,却不道被一个老学究一个臭胶皮打跑,强盗的胆气儿倒比你做保镖的还壮些儿,最后还是厚着脸皮儿用钱去掩了小榕树那小混蛋儿,这算什么摆平!”
伏翼听黄千珊骂得利索,不由得脸上一红:老学究和臭胶皮莫不就是指兆学疚和我?
田中龙一“哼”了一声,道:“结果我已经达成,至于手段那是我的事,与二小姐你无关,你只要遵守你的诺言就好。”
黄千珊的声音带了恼怒和着急:“田中龙一,叫你的手下走开,别把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