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学疚被问得有点失神,笑了笑,道:“我十一岁那年就出去了,在外漂了十二年,比在中国待的时间长,但骨子里的东西还是天津卫的。这么说吧,我出去的时候,脑后头还拖着根辫子呢……”
丁佼就有些兴趣:“如何去掉的?”
兆学疚苦笑,竟然有些沧桑,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低低地道:“如何?那时,中国在外的地位很低,自卑的人自尊心分外高些,就是知道不好,也一定不肯去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见过这样的牌子么?我进教室的第一天,就碰到了这样的刁难……当然是要打的,却也打不过,拼死要往里去,又被人从后门拉住了辫子,所有的人都在嘲笑、起哄,就那时抢了一把刀子,第一刀,反手先挥掉了辫子,把后面揪小辫子的人照死里踹趴下,一心只想着把他们往死里打,打到半生不能下床,一辈子不敢拿正眼看我,不能小觑我们泱泱华夏,这才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风骨。那时我肯定疯了,他们就被我唬住了,我挥着刀子大声宣布: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没有人敢表示异议,我又砸下了牌子,风光一时……第二时,我就被学校开除了。”
好笑……丁佼却不能不被他打动了——那一瞬的义勇爆发,那始终不曾死的书生意气。也许,这就是他与江湖融合的地方,追溯源头,正是墨出于儒的地方。只是如今,儒和墨,似乎都已经堕落了。
兆学疚抬眼看得深远,落拓而潇洒地笑一笑,忽然拔高了声音:“而且,爷在外游历,转了十几个国家,语感不是普通的棒,哪儿的人都欺生,你要连话都说不好,谁不欺负你!有个很了不起的皇帝查理五世说,多会一种语言就能多了解一个灵魂……洋鬼子的文字弄来弄去也就二十六个字母换来转去,好糊弄!你当爷在外这几年光当少爷了?告儿你,哪儿混都不容易。”许久,兆学疚叹了口气,诚实地消沉下来:“咱中国落后,中国人在外就被人瞧不起,瞧不起怎么办,打,谁横谁拳头硬别人就不敢欺负,有时候就是拳头出真理,这个道理在哪儿都一样……也只能这样,必要时就得这样,暂时这样……”
这话说得丁佼也黯然,沉思片刻,道:“是呀,就好比三不管,1903年日本人把南门外一大片地方都划进了日租界,租界内的居民,产房地皮日本一律折价强买,好好儿过着日子的一大批平民就这么被赶了出来,没有地方好去,他们就近在南市盖起了小房,那一带是日租界、法租界的边界,没人管,就成了三不管……”
兆学疚敏感地扫了丁佼一眼:“别变着法子给我上眼药,你不就怕我跟着那秋老虎起哄和小榕树他们起冲突吗!你不像那么胆小的人啊,而且身手也不错。戏台上的工夫不是假的吧?”
丁佼叹气道:“你见过混星子老大和老大之间怎么解决问题吗?群架,往死里打,半条街都是红的,那都是中国人啊!”
兆学疚闻言倒踌躇起来,道:“这事儿我一直都在琢磨,中国人内斗的时候并不懦弱,可怎么一到洋人面前就软了?好不容易有点骨气的,却又是盲目排外。斗来斗去,自己人倒把那点气血耗完了,始终拧不到一块,使到正道上来!今日我入得江湖,来日一定要肃清这种恶习,把江湖人引导到为国家荣誉而死战的正道上来!”兆学疚昂头扬声,一副意气风发的气概,丁佼微笑着看着他,那点子半嘲半笑渐渐就带了点羡慕和欣赏了,兆学疚有点不好意思,便道:“告儿你,爷不是混混儿,犯不上用混混儿的方法解决问题。”
丁佼忙道:“那是那是,那按你们文化人的解决方法应该是……”
“下请柬,洽谈!小榕树这类混星子也算有些本事,有些本事的人自然都要个面子,咱礼数做到,给了他这个面子,坐下来一谈,嘛是都开了,还多条路子多个朋友。”说到这里兆学疚来精神了:“你不提我倒忘了,我和那臭胶皮还有一笔糊涂帐呢!”
他沉吟着:中国人,自己人,山头又多又杂,算起来,还是伏翼最实在,最可亲,也最无害,就像兔子,兔子没有任何坚甲利爪,只进化出一双长耳朵,消息灵通,腿快,听见可疑的声音撒腿就跑,不管是真狼还是假狼,因为如果它打算看清楚之后再决定去留的话,恐怕早就活不到今天,成了几根骨头和一撮兔毛。能活下来的兔子,如果成了精,不就成了皮胡了?
他决定去找伏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