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学疚又穿上了那身混混行头,眼下顾不上肚子,却不能不顾形象。他把墨镜戴上了,两人一路打听着来到了一个大杂院门口,兆学疚又拿下墨镜看了看,回头瞪一眼迟疑的丁佼,一扬头率先走了进去,丁佼无奈地跟上。
入得院来,东转西绕,也不知这里住了多少人家,只见每家门外都有一辆放货的车,每辆车上都写着大红字,什么李记烧鸡、正宗老号锅贴什么的,绕得兆学疚都有点晕了,想回头问丁佼,但见丁佼对自己的主意并不积极,又怕失了面子和士气,于是整一下衣服,去敲一家门,直接问路:“有人在家吗?”
“没有!”
兆学疚又要生气了——他在海外不止一次地宣扬中华乃礼仪之邦,现在竟然这样被自己的同胞拒绝。
丁佼忙上前拉开:“换一家吧,别生事。”
这次换丁佼敲门:“请问……”
“好心你不要这样乱敲门,花点钱登寻人启示啦!”
于是又换了一家。兆学疚没好气地砸门:“开门!”
“明码标价,一块钱玩半个钟头!”
在门打开前,兆学疚面红耳赤地跑开了。丁佼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兆学疚提心吊胆地继续寻了一个门来敲。
“我爹说明天一定还给你,叔叔你千万不要剁掉他的手……”
兆学疚哭笑不得,怔了一会儿,放弃了解释和安抚。再走一家,敲门,门没开,窗口有人把声音泼出来。
“你回来做什么,明天到外面收我和儿子的碎尸好了!”
兆学疚狼狈地退到一边,拿不定主意是否再去尝试一次。一路敲门过来,反应一次比一次诡异恐怖。屋内的脸没见到半张。
丁佼道:“这就是三不管,居住人口密集,人员成分也复杂,妓女、老鸨、皮条客云集;扒手、盗贼、劫匪横行。这就是江湖。我们走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兆学疚咬牙,只是不甘心,更多的是懊恼,对自己天真的怀想的懊恼。他也许是热的、也许是羞的,也许是怒的,彻头涨脑都是红的,心里对自己又生气又苦闷,口中喋喋的对准丁佼狠骂自己:“为什么不该来?我怎么就不能来?我还能不知道吗,说豪侠,只讲心地率直,喜欢打抱不平,那是决不够的,一定要身子会向云里钻,飞檐走壁,高来高去;指头有一道白光,杀人于无形,于千里之外,那叫剑气;而且还会追着杀人,被人追杀,背负血海深仇,民族大义,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勇于跳下万丈深渊,底下肯定是个避世的世外桃源,藏有可以青梅竹马的美人儿和惊天地泣鬼神的绝世武功;万一碰到了对手,给战败了在千钧一发的当儿,死是死不了的,于是便有得道的和尚道士来救,那就可以重新拜师学艺,锻造金钟罩刀枪不入不死身……总之,世界为他而存在,乾坤等待他去重整,他永远代表了天地间的良心和正义,这就是我们梦想中的江湖豪侠!咱们中国人就在这样幻想下活着,我这样想又有什么好出奇的……”
丁佼依然是那个半嘲半笑的笑容,暗暗地打量他,对于他的天真,不免带些嫉妒的嫌弃,然而,亲切感也在渐渐累积——起码,他很好学,容易受教,姿态似乎很清高,然而并不自以为是,也并不固执。最难得的是,他固然自尊得自我,然他的自尊却是对等的,尊重自己,同时也会去尊重别人。不知怎么,丁佼忽然就想起了曾听兰町说的一个故事:从前印度有一个妓女,美貌无双,不知道多少人为她倾家荡产,后来有一位道行最高的僧人,决意去说服这个妓女皈依佛门。僧人同妓女谈了三天三夜,妓女已经饱尝了人世风尘,听僧人指点,立刻恍然大悟,决意落发修行,然而这位高僧,一位同妓女谈得太多,反倒被她迷住了……这混乱的世道,是否也是因为各种道在碰撞、吞噬、交汇的结果?
……
这时,前面忽然见隔起了一堵墙,墙上有一个月牙门,门墙上写着“妆园”二字,更不凡的是,门口的两排对联竟然是:闲人免进贤人进,盗者莫来道者来!……这实在是,如若这真是个贼窝儿,这实在是太讽刺了!
门下,又有一个半老徐娘就在那里咯吱咯吱地做木工,少见的女匠人。她头上包条大头巾裹头,里面露出的头发倒还是浓黑的,没有首饰,素面苍黑秀丽,略有皱纹,一双眼睛眯起来时显得奕奕有神、犀利明快,看起来精明泼辣,就如同守护雏儿随时准备和外敌拼命的乍毛老母鸡;但她定眸凝睇的时候,又显得既迷糊又温暖,倒似个不出家门的慈母。这时,她眯起来嗖过一眼,也许觉得有些眼熟,就温乎乎地凝视了一会,随即,大概是发现了这不是她的孩子,眼皮子耷拉下来,就变成了不问世事闭门造车的匠人。她上身穿着利索耐脏的反襟黑夹布衣,袖子高高挽起,毫不在意地显出的身形仍是健美耐看的,只是腰部的脂肪已堆积了起来,略略破坏了身体的流畅和苗条,但倒也更显出一种徐娘半老的、火辣辣的魅力。她下身是一条拖泥带水、花枝招展的曳地罩裙,此时她正大起大落地使用着据刨,一双脚完全被厚厚的木头刨花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