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的枪却毫不含糊地叩开了保险,乌鸦见状喃喃地骂着,毫不在乎地转身,却也不敢再恋战,只甩着白褂子的补丁衣摆,干脆地横着大步去了。
曹景到底不忿,于是大声道:“今天按阳历的算法,就是八月三,二十四年前,正是八国联军进驻天津卫的日子,是你们义和团拳民死难的日子,而你们三不管杂耍就选今天给洋人们开演庆贺,真够分儿的!”
乌鸦怔在那里,连脖子带脸腮都腾腾地冒红,要怎么又不能如何,看来,他正是因为这事闹情绪闹出走的。这时,就听有人一声怒喝:“奇耻大辱!这种事,跟立场都没关系,简直玷污了善恶的界线!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众人怔怔地看过去——仗义执言的,竟然又是那二鬼子!在场的人就有些遗憾,也有些放松,但他们仍有些期待黑狗子与二鬼子之间的残杀——只见那警察把枪口转回来,仍是那句话:“墨镜,摘了!”
那二鬼子耸耸肩膀,笑出了洁白的牙齿,手一抬,摘下的却是头上的礼帽,顿时露出了一头灿灿的金发——不是二鬼子,而是真正的洋鬼子!众人更加兴奋了,期待一致对准了黑皮警察,然而,曹景怔了一下,怒气似乎就消失了,反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他摆摆枪,厌恶而不耐地道:“去去去,你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别在这里瞎晃荡,有碍治安。”
每个人都在心里暗骂着黑狗子、三孙子,但他们悻悻地看一眼码头上码开的一队黑皮,很识时务地把愤怒和鄙夷都吞到肚子里去了。
那洋鬼子把手一摊,笑道:“那可不行,我刚下火车,得多转转、看看。本人乃不列颠来的历史学家,受邀而来,是为了古老的中国的文明研究,特别是陶瓷业,我还有邀请函……”
但没有人再愿意理睬他,愿意听他絮叨,都只当他隐形。曹景也一脸无趣地收枪,照例坐回去喝茶,众人的失望就加上了厌恶,一时间气氛冷淡生凝,洋鬼子就继续义愤填膺地朝乌鸦嚷过去:“喂,你们不能这么干!”
乌鸦回头远远朝他蔑视地唾一口,道:“洋鬼子!有本事你跟来三不管说教!”
洋鬼子正要问他去哪儿,但那乌鸦就像避瘟疫一样大步去了,甚至连皮箱也不稀罕拿。
这时,一声汽笛长鸣,众人这才猛然从时空里转换出来。其时已经霞光满天,有船进港了。茶客们急忙从茶座前、人潮中拔起身子,各顾各的生计。那伏翼飞快地把桌上的钱拨拉进自己的兜里,曹景也站了起来,这时有人还不忘盯伏翼一句:“嘿,我说伏抠,还有黑哥要听的你没讲到!”
那伏翼一边拉起车把一边应道:“那段执政与兆家有旧,今番打算重举仿龙尊,特派卫队接兆二少爷回来完婚……”
大伙听了都乐,这伏翼也太会套现成的了。可那曹景听在耳里却不缔于炸雷——自己此行的任务竟被一个胶皮轻描淡写地道破!他赶紧回头去找那个伏翼,而茶座前的人正一哄而散地往停靠码头扎堆儿,急切间那里找得着,钻了几下人潮,忽然想起自己此次的任务,只好作罢。
回到码头前,已经有一批人登岸了,那队警备人员正在擦汗:“曹老您再不来我们都蒙,这报上的照片模糊得很,除了您,我们谁也不认识那兆二少爷啊!”那曹景心里也自寻思:“我也不一定认识呢,人大十八变,你怎能断定他就像小时候,就像他的兄长父母呢?”曹景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是啊,算起来,已经十二年了,他们足足有十二年没见面了!他走的时候才十一岁,如今,他在外头呆的时间,竟比在中国呆的时间还长些!曹景就有些忐忑,他真的变成二鬼子了?
“就照着报上的照片,细细的查!那混小子十分滑溜,可不能让他溜了。”曹景咬牙切齿地下令。
伏翼自不知有此一节,他方才为了拣滚到地上的一个铜板误了工夫,没有占着好地儿,正在懊恼,站起身时,人丛中看见那二鬼子的身影十分迷惘地站在那里,他的身旁人潮起伏,他一脸惆怅,一头金发十分招眼,看起来颇有些东方的情、西方的韵……同一时代,不同时空的混乱和迷惘,显得落落难合。伏翼的神色渐渐疑惑,又渐渐开朗,随后,小眼晶晶里就放出了些奸狡的光来……他马上警觉地收回笑容,敛成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下一刻,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把手一抬,抬起了胶皮,小步溜到了他的跟前,招呼道:“先生,坐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