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王小纯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他的手抓住,一旦抓住了,我的眼泪就止不住流下来。www.DU00.COm
王小纯被吓得不知道要说什么话,只是连连对我摇头,还对封小妹摇头。
封小妹忙对王小纯说,你是不是以为潘同志早已经死了?
对,对,对……王小纯说。说得口齿不清。
我止住眼泪,但也没说话。
封小妹把我和王小纯的手拉住,说,不是的,不是的,潘同志根本就没死,没死,一点没死。
没死,一点没死。我说。
王小纯对我看,两只眼睛不动,慢慢说,潘小纯,师傅,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都见你横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我们都把你弄到火葬场去火化了,你这会儿怎么又……
我不哭了,说,我没死,一点没死。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呵。王小纯说。
王小纯虽然这样对我说,但看他表情,就知道那是言不由衷。想想也是,一个人明明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了有好长时间,怎么又能突然回来,突然出现在世人面前了呢?这事放在任何人面前,让任何人来看,都是一件不可想像的荒唐事。
封小妹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王小纯,朝自己家走去。
我们三人来到封小妹家里。
封阿大不在,他到后面山坡上割草去了,草被割来,要喂羊的。
我说,王小纯,干校没了?
没了,“文革”结束了,短命的“文革”,全都搞错了,害得我们……特别是我爸被害得……
我想起来了,王小纯的父亲原来在县里当副县长,就是因为他是苏北人,说话不清楚,有浓重的苏北口音,特别是在说“猪头”的时候,容易让人听成“主席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造反派活活整死了。我说,“文革”错了,这样很好么,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干校没有了,就让它没有吧,这个鬼地方,我们在这儿吃了多少苦?今后就好啦……对了,王小纯,你如今在哪儿上班?我今后要去哪儿上班?你给我说说。
我……王小纯没法说,僵在那儿。
我没死,我真没死,一个没死的人,难道不要给他安排工作吗?
要,要,封小妹说,将来潘同志有了工作,当了领导,我还想请潘同志帮忙,把我弄进城里去工作呢。
一定,我说,我要是官复原职,一定把你封小妹弄进城里去。
王小纯说,不是这个,潘小纯,师傅……
我说,你不要叫我师傅了,我再也不会去厨房烧那个东西给大家吃了,所以……
所以什么?封小妹急了,潘同志,不是说好了,要烧给我吃的吗?
吃什么?王小纯问。
酱油猪头肉。封小妹说。
是那个东西呵,好吃,真好吃,我们在干校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除了师傅烧的酱油猪头肉,师傅烧的酱油猪头肉实在是好吃,不管是谁,只要吃过师傅烧的酱油猪头肉,都不能放掉不吃,都会想着吃。
我笑笑,你们实在想吃的话,我可以单独为你们烧一次。
不,要烧许多次。封小妹说。
我说,要烧许多次?我不要工作啦?
潘同志,你是不是单身?封小妹说。
是呵。
这不就得了,封小妹说,我也是单身。
你想干什么?王小纯问封小妹。
我么,就是为了酱油猪头肉,也愿意跟潘同志结婚的。
疯掉。我笑着说。
疯就疯。封小妹笑得嘴巴朝四面裂开,嘴巴里的牙齿全都露了出来。
王小纯说,不要说这些没边的事,师傅,你的工作真不好办,不管是在哪儿,不管是在单位的记录里,还是在公安局的记录里,你都已经死了,死了好长时间了,这让人家怎么办?
不会改过来吗?我没死,就是没死,说我死了,那是错误的,凡是错误的东西都应该被改过来,连“文革”都被改过来了,何况我的事?
对,对,这样说,太对了,马上就改过来,我陪潘同志到城里有关部门去,我可以站出来作证的。封小妹激动得要命,说。
我说,你怎么替我作证?只有干校里的人能替我作证。
你让他们替你作证?他们都是亲眼看见你死掉的,他们还送你去了火葬场,亲眼看见你被推入火炉,被火烧成灰,你让他们替你作证?他们要是不讲实情,不讲党性,就有可能替你作证,可是,你想想,他们能不讲实情吗?他们能为了你这个事而不讲党性吗?你以为这是什么?你以为这是作诗呵?这不是作诗,这是在找回死人,这是在找回一个已经死了有好长时间的死人呵,懂不懂,潘同志?
嘿,到底是作诗的人,说话就是能说到点子上。我和王小纯听得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