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不对,应该是来了。Du00.coM
来了,来了,这儿真是干校,在干校厨房外面小广场上真是聚集着一批人,他们由戴忠傻、何头带领,正在为我举行追悼会……原来白毛动物说得没错,通过石湖底那个沙盘,就可以返回阳间世界。
我找白毛动物,没有,他不在干校厨房外面小广场上。好了,只有我一人从阴间(石湖底)跑来这儿,好了,这下我没了退路。
我放下心以后,便开始往小广场四周看起来。都是我的熟人呵……那不是王小纯吗?我跑过去叫他,但他不理我。我没来得及生王小纯的气,又看见了戴忠傻、戴忠冒两兄弟,我也叫,但他们两兄弟也不理我。嘿,今天是怎么回事?何头来了,我叫他,他也不理我。史树红来了,这下好了,史树红跟我关系最好,我跑到史树红身后,一手揪住他耳朵,因为我俩关系最好,所以我可以揪他耳朵,但是怪了,史树红被我揪了几下,竟然没反应。今天怎么了?人人都不理我,都不跟我说话。来了,是姚文角,我心里正火得不得了,不管了,我朝对姚文角的屁股猛踢一脚,到底是姚文角,有一定的文化,感觉细腻,被踢后,回过头来看,可对我看了半天,竟然也是没反应,好像没看见我就站在他身后,最后只在嘴里说了一句,是谁呢,没事踢我屁股?没事踢你屁股?我和你可是朋友呵,见到我,就像见到一阵空屁一样,理也不理,我难道真是空屁?我气得要命。其实我还没有适应我已是鬼魂这样一个事实,我已经没了人的具体模样,阳间之人看我,不能看见什么,听我说话,也不能听见什么,鬼魂就是一点虚影,这种虚虚的影子再怎么四处活跃,也没法让阳间之人用眼看,用耳听的。
他们这会儿都在默哀,小广场上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我突然回过神来,想,对呵,白毛动物说得没错,他们这会儿真就是老老实实对着我的遗像低头默哀,阳间世界和阴间世界相比,的确是反着来的,起码在对死人默哀这事上是这样。
默哀结束,戴忠傻开始致悼词。
(我躲避在旁边听戴忠傻致悼词。其实我是无需躲避的,在小广场上的任何人都没法看见我这个死鬼的形象,我就是大吵大闹、大哭大笑,也不妨事。)
戴忠傻在念悼词之前清了好多次嗓子,有几次可以很清楚让人听见他嘴里的口水、痰沿着食管往下面吞咽。
悼词来了。
潘小纯同志逝世了。
(我一听,嘿,这就是悼词开头的第一句了,我死了,为我弄出来的悼词在开头就写得这么简单?“潘小纯同志逝世了”,逝世的时间、地点都没交待,我死得非常突然,非常不应该,他们这么简单就开了悼词的头,这说明,他们对于我的逝世,在感情上根本不会感到有多悲伤。)
潘小纯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什么什么,潘小纯同志天才地、创造性地、全面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什么什么,把什么什么提高到一个崭新的阶段。
(嘿,这几句还算可以,只是把我在干校里的作用和地位提得太高了,有高耸入云的趋势,但是不管,我死了,被人歌颂,总比被人辱骂好。)
潘小纯同志早年生在娘胎……
(停,我早年生在娘胎?虽然道理说得也没错,但像这样说法,是不是有点不入耳?应该这样说,潘小纯同志早年投生在娘胎……也不对,不能在悼词里这样说我的。)
潘小纯同志早年投生在娘胎,少年成长在红旗下,青年却亡故在干校里……
(改了,改了,说“投生”了,这样说我的一生,基本上对,我是从娘胎里出来的,但最好不要这样说,因为这是悼词,少年成长在红旗下,这句话说得最为准确,因为我生下来没多少日子,就看见了红旗,也学会了辨别旗帜上的颜色,我当年最能辨别的颜色,就是红颜色,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在我刚刚能睁开眼睛看东西那会儿,我所看见的颜色绝大多数都是红颜色,当年就有一大块红颜色的布在我眼前不停地飘,后来我知道,这块红颜色大布不是别的东西,它是国旗或党旗,没隔多少年,红旗在我眼前越飘越多,越飘越乱,我慢慢知道,原来是“文革”来了,原来全国突然搞起了大规模政治运动,我就在这场政治运动的裹挟下,跟许多干部一起,来到干校,参加劳动,最后也死在了干校,是被干校里养的两条狗活活咬死的,这一连串说法符合我一生的经历。)
潘小纯同志逝世了,潘小纯离我们而去了,潘小纯的逝世,是我党、我军、我国人民的巨大损失……
(高了,高了,这样来说我的死亡,实在是太高了。)
潘小纯同志逝世了,这使我们感到极大悲痛,瞬间,高耸山岳低首,宽阔江河无颜,朝阳改成暮日,青云变为阴霾……
(他们好像显得比较悲伤,但作为死亡者,我倒是没一点心痛感觉,他们这样为我大动情感,要是知道了我此时的心情,会不会有所后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