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崇祯皇帝到这时才慢慢把头抬起来朝我看，说，潘先生，你怎么又来石湖底了？你老来石湖底，有啥意思？在阳间呆着不好吗？我现在很是想念我在阳间的那段时光，虽然我是一个亡国之君，说起过去的事，心里感觉总是很痛苦。
我撩起崇祯皇帝下面的衣摆，无意间发现在下面地上有几样东西摆着，我要看那几样东西，崇祯皇帝却百般阻拦，不让我看。
过一会儿，崇祯皇帝轻声对我说，告诉你潘先生也不要紧，我乘没人在这儿，就摆了几样小东西出来玩玩。
我奋力把崇祯皇帝往一边推去，这次我看清楚了，崇祯皇帝摆出来的是什么东西？竟然是几枚主席像章。嘿，我说，这主席像章怎么会到了你手里？你有了主席像章，又为什么要摆出来？
崇祯皇帝被我推得往后面连退十多步，慢慢站住脚，等一会儿，走到我面前，走到了，不说话，只对我看着，看了好久，才说，他跟我做的事是一样的。
你滚吧，我骂道，他是谁？他是主席，你是谁？你是亡国之君，你怎敢拿自己跟他比？
我这是在怀念自己往日的好时光。
你这是胡闹。
不，我这真是在怀念。
你怀念什么？
我怀念我以前在阳间的美好生活。
你在阳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美好生活。
有，我有生活。
有个屁。
我真有我的生活。
你有什么？你……我想到我们几个在厨房里干活的人所说的狗生活，说，你崇祯皇帝只有狗一样的生活。
不，不，我是做皇帝的，过的是皇帝生活，过的是至高无上的皇帝生活。
狗屁，你对内镇压李自成、张献忠，对外呢，又不能把清人挡在关外，有人能挡，你却把那人杀了，你杀了袁崇焕，你杀了袁大人，你既然杀了姓袁的，你的王朝就必定要覆灭。
姓袁的自作自大，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说，哪里有这事？我就跟你这个亡国之君说清楚吧，清人最怕的就是姓袁的人，袁崇焕不被你杀掉，清人根本没法入关，不但没法入关，将来清人还会被袁崇焕灭了，我告诉你，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姓袁的人，他叫袁世凯，就是这个袁世凯，和另外一个姓孙的人联手，把清人灭了，你看，是不是清人最怕姓袁的人？你手里有一个姓袁的人，你却把他杀了，你不懂这里面的蹊跷，你误了自己的国家。
崇祯皇帝听我说到这儿，心里的痛苦无法用言词来表达，他干脆就往地上一蹲，跟我刚见到他时一样。
这会儿看崇祯皇帝，什么都看不到了，只看见头上长长的白发像一顶伞那样罩满全身。
我说，你站起来。
崇祯皇帝对我看着，慢慢站起来。
我指着地上几枚主席像章，说，你这是在摆地摊卖主席像章呵。
我不是卖，我是玩，有谁喜欢，我就把像章送给谁，不收钱的。
我说，你要是收了钱，就会懂得什么叫零钱了。
我不收钱，我只是摆着玩玩。
我说，谁要你的像章呢？
要呵，这可是古董。
我笑起来，这哪是什么古董？我们在阳间，每人都要在身上佩带一枚的，这不是古董。
是，现在不是，等“文革”结束就是了。
我想，一个明代的没落皇帝，也知道“文革”什么时候结束？
崇祯皇帝不光头发雪白，身上所穿衣服也都是雪白雪白的，从远处看他，真像是一位行医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