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长明灯晃了眼,江彬如梦初醒。跟前的杨廷和,一手擎着狐氏的内丹,一手端着棋盘,无悲无喜,心如止水。这一日,是水到渠成的如愿以偿,漫长的岁月已将情的癫狂磨得只余了滴水穿石的执念。
江彬看着那一双眼,便觉着被吸入了一潭死水,头晕目眩间,脚下一软跪了下去。再抬头,只觉得俯视着他的杨廷和,像极了不知哪个寺庙里见到的金身佛像,受着芸芸众生的顶礼膜拜,却不动声色。
失了内丹的肉身,已是撑不住了,像被炙烤的金像,渐渐融成了一滩水。红的,烫的,咕噜噜地冒着泡,四处流淌。而杨廷和的话,也随着那恶臭飘散在墓室中。
“正德原是火德荧惑星君,此世是他来凡间历劫的第二遭,而你,武曲,也因一笔情债,投身成一只狐,伴那乔宇一生……我知你下凡,也请命辅佐荧惑星君,取了皮囊来寻你……乔宇当真信了我的话,你便成了江彬。”
“荧惑星君的魂魄,如今已被我锁在这招魂楠木制的棋盘里,待鬼门关大开,我便放他出来,随百鬼夜行。但他阳寿未尽,是回不得地府的……游荡的孤魂野鬼,久而久之,便忘了自己身份,忘了此生种种。”
“吴杰那些个锁在金杯盏里的仙力,早便在更换皮囊时耗尽,如今他是脱不下正德皇帝的人皮的,除非他死……我自有法子教他以为,成了游魂,便能寻着宁王。而天庭在正德的肉身死后,便当是荧惑星君历劫已毕,即刻召回他的魂魄及随他历劫的我回天庭。”
“而彼时,你早被我藏在这棋盘里,用锁魂犀锁着,在这聚阴之地逃脱六道轮回的桎梏……我自会寻人补了你天上的缺,而早忘了此世经历的荧惑星君,必将那冒名的当了你。”
“自此,除却我,谁都寻不着你……待你也忘了前尘过往,我便带你去方丈山……”
后面的话,江彬听不清了,他流到了杨廷和的脚边,眼耳口鼻都化为了血水,沾染了那双皮靴。而此刻,另一双眼,在半空中睁开,方才灼烧的疼痛感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寂静的冷。这冷,是徘徊在城门的天寒地冻,是寻不着至亲的无依无靠,是王继死时的凄风苦雨,是狐氏墓前的清辉遍地……
一幕幕像重重影灯,旋转如飞地掠过视野,热闹了片刻,却又归入浓重的黑暗,就像一场烟花的落幕。江彬浑浑噩噩地飘着,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个什么。片刻后,隐隐见着不远处亮起萤火虫般的绿光荧荧。凑近了瞧,却是那刻满了墓室的殄文。那原是活着时看不懂的鬼语,如今,却一个个跳脱出来,排成一行行心心念念:收为义子,斗虎相救,宣府试射,年节嬉闹,暗查私矿,应州之战,扬州缠绵……
再往后,便没了,因是生了罅隙,有了别离,正德皇帝不愿刻上去。
江彬仿佛能透过那些字句,看到那张玩世不恭的脸面背后,一片亘古不变的情深意重。之前种种猜忌与纠葛,全都在生离死别之前,烟消云散了。江彬禁不住伸出手想触摸那些个肺腑之言,可那些荧荧字符,却如同被惊扰的蝶,刹那间便四散开来。
江彬一惊,那些个“蝶”便已围着他,挟着他,往高处飞去。身不由己的江彬疑惑地回过头,却见那棺椁旁一双鹰隼般的眼及那围绕着的粘稠腥臭的腐肉。江彬不敢再看,扭过头,却见那分明没有出口的墓室顶端,竟在一番穿云钻雾后现出一团刺眼的光亮。那光亮,像是深井的口,又像十五的月,朦胧,而美好,令人心生向往。
周围的字符,似也能感应到江彬的心绪,或聚,或散,变着法子想迅速托江彬上去。突如其来的,江彬脚踝一沉,江彬一低头,就见了双凭空而生的青黑的双手死死拽着他透着惨白的双足。江彬惊得使劲蹬腿,却如何都挣不开那一双枯爪。渐渐的,耳畔萦绕起呢喃的咒文,那咒文幻化成无数只金蛾,尖锐的口器钳住一只只莹绿色的蛾子,江彬甚至能听到它们垂死的悲鸣,然而如何挣扎都是徒劳,最终都被金蛾们挨个撕碎了吞进肚里。
失去字符的支撑,江彬的身子猛地被那双青黑的鬼爪拽得往下坠去,想起那双眼和那模糊的血肉,江彬便觉着惶恐,慌忙之中卯足劲儿纵身一跃,耳边呼啸的风声伴随着炫目的白光,江彬感觉到了一种类似撕裂的疼痛。他以为他要就此命赴黄泉,可下一瞬,他却站在了一片陶情适性的明媚中,已然是出了“井”。
江彬惊魂未定地回头张,却见“自己”扭曲着脸孔惊叫着,被拖回到那寒气逼人的万丈深渊中。江彬一退,险些坐到地上,他不明白此时的自己是什么,方才的自己又是什么。怔忡间,衣袖里藏着的几只侥幸逃过一劫的莹绿字符竟探出脑袋张望一番,确信无碍后,速速围在江彬身旁,齐心协力地拽着他往高处飞去。
腾云驾雾间,眼皮沉得很,江彬睡眼惺忪地想着,这些可通人意的字符,究竟什么来头?可会是谁指派的?若真如此,那人又为何要帮他逃脱杨廷和的桎梏?只可惜未吐出只字片语,江彬便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睡梦中,那令他不寒而栗的声音道:“逃得一魂一魄又如何?总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