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殇望着桌上的黑檀镶金边的匣子,当着堂下众多将领的面,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伸出的手有些许颤抖。
可笑他凌远殇十四岁起便挂帅出征,浴血疆场,不知斩落多少首级,肝脑涂地的场面亦是信步走过。如今不过区区一只人头匣子,竟让他凝视良久,只是摩挲着那雕花黄铜扣,哪怕明知里面装的是谁的头颅,却迟迟不愿在这般情景下,见到他的脸。
堂下的亲信向一边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侍从会意,上前低声叫了句主君,凌远殇并未回应。侍从还当是默许,便想伸手替他把那匣子打开。
“啊——”
凄厉的叫声回荡在议事堂中,众人甚至没看清楚凌远殇何时出剑,那侍从已倒在一边,血泊中一只断手仍在跳动。
满座将领,竟无人敢言。
如果说顾琰是十年难得一见的良将,那么凌远殇,就是超出人类范畴的存在。他不近人情,独断专横,下属对他而言不过是冲锋陷阵的利器,赏罚亦只是治军的手段,在这位冷酷主君的心中,除了高高在上的御座之外,对其他东西完全没有一点兴趣。
但仍有精兵强将不断汇集在他身边,誓死效忠。他们并非为他的德行而来,凌远殇在战场上如同修罗恶鬼,手段之酷烈令人齿冷;也非为仰慕而来,在这样的主君麾下,就算为他战死,不过也是像死狗一样被他命人草席一裹拖去掩埋,更别指望他来日会惦记追封。他们自愿前来的原因只有一个:
凌远殇的决定,从未出错。
在通往胜利的险途上,凌远殇以万人尸首,踏出了一条最近的路。
他不惜倾国之力,半是收买半是强夺地娶了邻国公主,只为了占有对方境内充裕的矿藏。不过一年半载,国力大盛,今非昔比之时,他便将公主连同自己尚在襁褓中的亲生儿子用来祭旗,率先点燃逐鹿中原的战火。那时各方诸侯耽于享乐,军马废弛,哪里是凌远殇麾下精兵强将的对手,一时间横扫五国,剑指帝座,若不是其他诸侯国中还有些人才,只怕那位天子也早就做了凌远殇剑下亡魂。
在这条迈向权力顶峰的路途中,他似乎不需要任何人。所有与他相悖的意见,最后都得到了残酷的证明:
所谓礼仪道德,在胜利面前,不过是一纸笑谈。
然而,就在天下人都认为帝座不过是凌远殇的囊中之物时,他遇上了顾琰。
当时顾琰不过是一边陲小国的将领,虽说早就实权在握,但小国贫瘠寡民,在凌远殇的铁骑面前,无助得就像一只兔子。
所有人都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个边远小国,一仗便打了三年之久。
最后凌远殇虽然占领了国土,顾琰却将举国精锐尽数带走,此时顾琰的大名无人不知,诸侯人人自危,都心甘情愿地交出兵权,联合抗敌。顾琰也不和他们客气,兵来了便用,死伤都算在列位诸侯头上。最后诸侯一一被灭,只留下那些从凌远殇的铁骑下生还的精悍军队,都汇集在顾琰帐下。
此时已没有几位诸侯吵吵嚷嚷着划分势力范围,顾琰心安理得地占据大半江山,与凌远殇隔江对峙。
真正的决战,才拉开序幕。
一边有人将那昏死过去的侍从拖了下去,地面上的断手呈现灰白的死肉颜色,无人敢拾。
凌远殇打开匣子,里面的人头面色如生,发髻齐整,神态安详,一点也看不出是被顾琰生生扭断脖子而死。
顾琰现在,大概也时日无多。否则也不会如此躁进下手,还差人专程将他的首级奉还。
凌远殇将那颗头颅放在面前与自己平视,不禁伸手去勾勒那过分精致的眉眼,这才注意到,他侧脸上竟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若不是那四枚乌钉,他本可以显露原形自保,不致于将性命断送在一个凡人手上。但那样的话,今日也看不到他这安静驯服的模样。凌远殇的指尖划过那条疤痕,顺着下颌锐利的线条游走,他的唇甚至还没褪去血色,如敛起翅膀的蝴蝶般紧抿着。
就在这时,那头颅竟然睁开了眼睛,一口咬上凌远殇的指腹!牙齿锐利,一下就穿透指腹,鲜血在案桌上汇聚成流,在场众人无不骇然!凌远殇却连眉头都没有抬一下,屈起另一手的食指,将他脸上的血泪拭去:
“尸体呢。”
传令的士官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双腿一软匍匐在地磕头不止:“尸尸尸尸尸尸体被悬……悬挂在对方城楼上……这天气估计已经腐烂了……”
“看不出来,顾琰倒是个细心之人。竟然还在匣子的夹层里放了冰块,以保头颅不腐。”凌远殇的语气中颇有几分赞许,就像在说今日喝的酒不错一般,“来而不往非礼也。如此盛情,凌某若不笑纳,岂非辜负了顾将军的一番心意。来人,修书。”
文书官立刻奉上纸笔,头也不敢抬。
凌远殇将那头颅的下颌一捏,卸脱了颌骨,总算将手指抽出,指腹竟被它愣是咬下一块肉来。凌远殇索性将笔墨推开,以血代墨,不多时便交付于文书官之手,“送去敌营,让顾琰亲自来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