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时,姚佳这句话像饥饿的秃鹫在晏菲脑中盘旋,一种焦灼不祥的压迫感令她胸口窒闷,中途偶然抬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阳光已然隐遁,浑浊的云层如厚重的青石板悬在半空,渐渐向地面下沉。冬季天黑得早,但这分明是下雨的征兆,停车场那边的空地上,后勤部正抢收被单,蚁群般来往奔忙的人影显得紧张狼狈。
她告诫自己不能受外物干扰,继续集中注意处理病房内的各种情况,忽然,白晓梅极端惶恐的跑来,抓住她的胳膊猛摇。
“菲菲,不好了!不好了!”
她叫得天塌下来一般,晏菲以为当年哈医大的凶杀案在这里重演,正寻思遭殃的是哪位医生,思路被她下面的话斩断。
“你的朋友,妇产科住院那个,她跳楼自杀了。”
战栗的闪电瞬间掠过晏菲全身,几秒钟后,她狂奔冲向事发地点,那儿只剩物论沸腾的人群,以及水泥路上横流的鲜血,红黑的血浆涂满一地,乍看还以为哪个冒失鬼打翻了油漆桶,片片雨滴状的血迹向急救中心蔓延,伤者已转移至那边。
晏菲没有立即调头,她的视线被血泊中的几块小小的豆渣状的灰白物质吸引,对医护人员来说那玩意一点不陌生,她迫切希望自己眼花,走近一步仔细端详,红白分明绝无错谬,的的确确是人的脑组织,其中还夹杂神经、血管。
肝脑涂地的成语大概正源自类似情形……
十分钟后急救中心宣布姚佳不治身亡,据她病房的病友和目击者反应,下午五点二十左右,她默默下床,吃力的走出病房,护士询问,她说要小解,不想用便器,执意去厕所解决,人们见她态度平静,未曾想到她当时正抱着自裁的念头,三分钟后,当她翻越厕所窗户,从七楼直坠地面时,他们还坚信她不久之后会乖乖躺回床上来。医院为防止病人轻生,病房和走廊的窗户一律安装防护网,单单漏掉厕所这一关,院领导闻讯后悔不当初,几乎捶坏胸坎儿,不过即使他们再有先见之明,悲剧仍难避免,对姚佳这种一心求死的人,谨慎到一百分也防不胜防。
派出所给事件定性前,晏菲未被允许看视遗体,听说姚佳落地时腹部伤口炸裂,内脏暴露极为血腥,观者们描述起来心有余悸,都说今晚恶梦难免,至于她脸上的伤情,更有好几个恐怖版本。人们极力堆砌各种血淋淋的语句,恨不得将现代汉语词典上的相关词汇依次使遍,纵然如此也不存在夸张成分,现实景象比起口头形容,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只有真心活腻的人会采用那种高台跳水的残忍姿势结束生命。
等待中,冷雨纷扬,狂风充当送葬乐队呼啸呜咽,晏菲待在没开空调的太平间外,手脚冰凉,稍微一动,大小关节马上传递针刺般的疼痛,这滋味相当难受,却全然没有投射到她的脸上,旁人看来她表现得过于镇定,不哭不悲不说话,宛若橱窗里的人偶,神态定格在最平静的状态。
她确实平静,至少不如其他人那么震惊,在她精细的思维里其实早预计姚佳会走这一步,只不过没料到她会如此快速的将想法付诸行动,承受力脆弱的人,到寻死时却勇气倍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蠢,蠢人不需要脑子,所以临死时大脑主动弃她而去,由得她做个没脑子的糊涂鬼,好替阴间节省一碗孟婆汤。
“没出息的东西。”
唇舌无意识送出这句话,她揪紧裤腿,眉眼开始在一种激愤的凝视中颤动,对刚刚离世的朋友燃起火焰般的恨意,恨她懦弱短视,恨她逃避责任,恨她卑微浅薄到把吃一盒冰淇淋当做临终遗愿……
这种人怎会成为自己的朋友,她哪儿配!
晏菲强忍暴怒的冲动,来到大楼外的自动贩卖机,她急需一瓶透心凉的饮料扑灭怒火,却发现钱包没在身边,尖叫顿时钻进嗓子眼,几乎突破牙关时,金景怡从侧面递上一罐热咖啡。
“晏护士,你冻得鼻尖都红了,喝点热的暖和暖和。”
晏菲呆愣片刻,接过咖啡小啜,这动作恰好能帮她掩饰情绪,浓郁的咖啡滑过喉咙的瞬间,她沉沉长叹,睫毛被自己呼出的蒸汽濡湿了。
“谢谢,金大夫,您不下班吗?”
她见景怡仍穿着白袍,猜这好心肠的男人多半是来安慰自己的,白晓梅的情报很准,他那贵公子的外表下装着一颗居委会大妈般热忱殷勤的心。
开导关系寻常的人统共那么几个套路,景怡的说辞也跑不出这范畴,与众不同的是他更多了几分诚意,在话末补上一段:“我问器械室的朋友要了些针线,等警察离开就去帮她把伤口缝上。这些事殡仪馆虽然也做,但估计不会太仔细,女孩子爱漂亮,肯定不希望以那副模样谢幕,而且待会儿她的家人会来,提前处理好,多少能减轻对他们的打击。”
用心比咖啡更暖人,晏菲目不转睛注视他,感受到一股人性折射出的真实光亮,并且第一次因敬意低下骄傲的头颅。
“金大夫的缝合技术一定比殡仪馆高超,太感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