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喜立遗嘱时没算到自己会以血光之灾收场,那40万赔偿金的归属便悬而未决,惜泰主持分配这笔钱,一家人争相辞决。先是秀明说自家不缺钱,大的理应让小的,钱交给弟弟妹妹分派。千金死活不要,说自己宁可讨饭也不花用父亲性命换来的钱。景怡说赛亮贵和有房贷,钱都给他们。亮立刻一口回掉,说贵和房贷比自己多得多,给他更合适。贵和说自己有能力,钱留给胜利娶媳妇。胜利又说他结婚还早得很,转手交给珍珠。
“给,拿去买你梦寐以求的普拉达、香奈儿,这么多钱够你挥霍好一阵了。”
珍珠吓得往秀明背后一缩,哭着嚷“不要!不要!”,好像胜利递上的是一把逼她自尽的匕首。
很长时间内,这张花花绿绿的支票如同击鼓传花在家人间传来传去,他们孔融让梨,各有各的理由,归根结底想法都一致,接纳这笔钱意味着承认这40万与父亲的生命等值,教人情何以堪。
既然都不要,总得设法处理,集体商议后,他们决定将这笔钱捐给搭救多喜的环卫工。赛家人听说那位大哥的妻子急需换肾,数十万的手术费令月收入不到3000的家庭捉襟见肘,当日他冒着沼气中毒的危险下到窨井深处将多喜捞出,并一路护送至医院。这恩情秀明等人莫敢忘却,正好用这笔对他们来说多余的巨款予以报答。晚上五兄妹亲自登门将钱送到那人家中,其间自是一番感人景象,环卫工愧疚道:“那天要是早下去十分钟,你们老爷子兴许还有救,我们把他拖到路边,怕他冻着,赶紧脱了他的衣裤,连他身上带的钱包手机一并搁在绿化带上,结果一不留神全丢了,也不晓得里面有没有重要物品。”
秀明等人回说“不要紧”,人都没了,谁还在意身外物。
惜泰一家即将启程,当天清早去长乐寺拜别慧净师父,请他陪自己去家族墓地祭扫。赛家祖坟在镇外两公里一处未被开发的山坡上,周围原是成片农田,正是晚稻生长旺盛的季节,本该是稻浪起伏金波荡漾,由于房地产开发,土地已被征用,地产商们待价而沽,将大片空地闲置,不消一两年即被杂草野蔓攻陷,遍地齐腰深的茅草。随着秋凉,景色转为萧瑟,尽管大部分植被还未枯黄,却是枝颓叶败,生气一点点被北风抽走了。惜泰许久未来扫墓,见此景象,觉得如今这里比记忆中更像墓地。
她由外孙们搀扶爬上山坡,来到野竹护卫下的坟墓,坟头长满各种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杂树端坐坟头,足有两米多高。大卫见状,悄悄问关月,赛家人为什么不清理这些胡乱生长的草木,任由祖辈的墓地荒芜下去。关月解释,按照中国人的风俗,祖先坟头上的草是不能拔除的,非但不能拔,还得年年添土,让它越茂盛越好,因为这预示此地风水上佳,子孙们将要发迹。若是坟上长树更是大吉大利,后代必将家门昌盛甲地星罗。
大卫眼见秀明等人刚刚丧父,正是愁云惨淡,柴毁灭性,倒霉还来不及,哪儿有昌盛的迹象,可见只是迷信。
惜泰到了坟前涕泪齐发,爬在赛万里墓碑上边哭边说:“爸爸,阿喜下去找你们了,他性子拗,非要自个儿住在长乐寺后院那颗老桂树下,您让哥哥妹妹有空多去看看,免得他一个人孤单。我呢,估计也来日无多,等交代完这口气,同你们埋在一处,咱们就能合家团聚啦。”
晚辈们怪她出语不祥,七嘴八舌劝慰,惜泰忽然扯住长安永寿,带到慧净师父跟前。
“孩子,慧净师父是咱们家的恩人,你们当着太爷太婆的面给他磕头谢恩。”
两个深受自由民主人权熏陶的孩子听到磕头二字,当场大眼瞪小眼,想想看,英国那样的君主立宪国家,臣民晋见女王也只需鞠躬致礼,跪下磕头是愚昧落后的封建王朝才出现的卑贱行为,他们如何接受。
慧净师父不知怎的,比他们还慌,边躲边说:“大小姐这是干嘛,我哪儿受得起!”
惜泰说:“受不受得起我心里有数,没有你,哪有今天的我,我本该亲自磕头,怕你不依,只好让孙儿们替我,请您过来就为这个。”
说完又催长安永寿跪下,年轻人不知所措,左看右看,对大卫说:“It’s too unimaginable!”
慧净师父不等大卫表态,急转身,拖着老迈的身躯快步下山,趔趔趄趄慌不择路,看得后面人连连惊呼,胜利飞奔赶去护送,贵和慢一步也追着去了。
惜泰跺脚,诮责孙子们误事,关月说:“您只逼他们磕头,又不说明原委,他们如何受得这委屈?”,接着将儿子们朝前一推,“你们不是爱听外婆讲故事么?让她继续讲吧。”
惜泰便坐到赛万里墓碑前的大石头上,这次叙述不会长过前些天在秀明家里那一次,但一口气说完仍十分考验她的体力。她先从自己讲起,1967年夏,她在水利局工作的丈夫被派去长江中游一带防洪抢险,怀胎九月的她大腹便便回娘家待产。那时父兄妹妹皆已亡故,多喜也下乡插队,家中只余她和瞎眼老娘。想是心忧气结,临盆时她遭遇难产,于床上痛号挣扎,一夜间,咬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