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娘让他在小椅子上坐了,用着一只白瓷杯,斟了一杯马溺似的酽茶,放在桌上。
这茶杯恰好邻近一只熏糊了灯罩的煤油灯,回头一看桌上,漆都成了鱼鳞斑。
自己心里暗想,住在很华丽很高贵一所屋子里的人,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这样想着,浑身都是不舒服。
心想:我莫如坐一会子就走吧。
正这样想着,那姑娘进来了。
她倒是很大方,笑着点了一个头说道:“你吃水。”
沈大娘说道:“姑娘!你陪范先生一会儿,我去买点瓜子来。”
范本涛要起身拦阻时,人已走远了。
现在屋子里剩了一再一女,更没有话说了。
那姑娘将椅子移了一移,把棉被又整了一整,顺便在炕上坐下,问道:“你抽烟卷吧?”
范本涛摇摇手说道:“我不会抽烟。”
这话说完,又没有话说了。
那姑娘又站起来,将挂在悬绳上的一条毛巾牵了一牵,将桌上的什物移了一移,把那煤油灯和一只破碗,送到外面屋子里去,口里可就说道:“它们是什么东西?也向屋里堆。”
东西送出去回来,她还是没话说。
范本涛有了这久的犹豫时间,这才想起话来了,就说道:“大姑娘!你也在落子馆里去过吗?”这话说出,又觉失言了。因为沈大娘说过,是不曾上落子馆的。
姑娘倒未加考虑的答道:“去过的。”
范本涛说道:“在落子馆里,一定是有个芳名的了。”
姑娘低了头,微笑着说道:“叫春梅,名字可是俗得很!”
范本涛笑着说道:“很雅致。”
又自言自语的吟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春梅笑着说道:“你怎么吟起诗来了。”
范本涛说道:“呀!原来姑娘还认识字。在哪个学校里读书的?”
春梅笑着说道:“哪里进过学堂?从前我们院子里的街坊,是个教书的先生,我在他那里念过一年多书,稍微认识几个字。”
范本涛笑着说道:“能写信吗?”
春梅笑着摇了一摇头。
范本涛说道:“记账呢?”
春梅说道:“我们这种人家,还记个什么账呢?”
范本涛说道:“你家里除了你唱大鼓之外,还有别人挣钱吗?”
春梅说道:“我妈接一点活做做。”
范本涛说道:“什么叫"活"?”
春梅先就抿嘴一笑,然后说道:“你真是个南边人,什么话也不懂。就是人家拿了衣服鞋袜来做,这就叫"做活"。这没有什么难,我也成。要不然,刮风下雨,不能出去怎么办?”
范本涛说道:“这样说,姑娘倒是一个能干人了。”
凤喜笑着低了头,搭讪着,将一个食指在膝盖上画了几画。
家树再要说什么。
沈大娘已经买了东西回来了。
于是双方都不作声,都寂然起来。
沈大娘将两个纸包打开,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着说道:“范先生!你请用一点,真是不好意思说,连一只干净碟子都没有。”
春梅低低的说道:“别说那些话,怪贫的。”
沈大娘笑着说道:“这是真话,有什么贫?”说毕,又出去弄茶水去了。
春梅看了看屋子外头,然后抓了一把瓜子,递了过来,笑着对范本涛说道:“你接着吧,桌上脏。”
范本涛听说,果然伸手接了。
春梅笑着说道:“你真是斯文人,双手伸出来,比我们的还要白净。”
范本涛且不理她话,但昂了头,却微笑起来。
春梅问道:“你乐什么?我话说错了吗?你瞧,谁手白净?”
范本涛说道:“不是,不是,我觉得北京人说话,又伶俐,又俏皮,说起来真好听。譬如刚才你所说那句"怪贫的"那个"贫"字就有意思。”
春梅笑着说道:“是吗?”
范本涛说道:“我何曾说谎?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们斯斯文文的谈起话,好象戏台上唱戏一样,真好听。”
春梅笑着说道:“以后你别听我唱大鼓书了,就到我家里来听我说话吧。”
沈大娘送了茶进来问道:“听你说什么?”
春梅把嘴向范本涛一努说道:“他说北京话好听,北京姑娘说话更好听。”
沈大娘说道:“真的吗?范先生!让我这丫头跟着你当使女去,天天伺候你,这话可就有得听了。”
范本涛说道:“那怎敢当!”
春梅用眼望着他,轻轻的说道:“你喝茶,这样伺候,你瞧成不成?”
范本涛接了那杯茶,也就一笑。
他初进门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