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几千年下来已经是脾胃像样了。
这里留下许多伟大的建筑,和悠久的文物遗迹,依然值得人们留恋。
在这里,气候之佳,是别的都市花钱买不到的。
这里不象塞外那样苦寒,也不象江南那样苦热。
三百六十日,除了少数日子刮风刮土而外,都是晴朗的天气。
到下雨的时候,街道泥泞,房屋霉湿,日久不能出门一步,是南方人最苦恼的一件事。
燕京人遇到下雨,倒是一喜。
就因一二十天遇不到一场雨。下雨之后,马上就放晴,白云蓝天,尘土不扬,满城的空气,格外新鲜。
燕京的人家,和南方人是反比例,屋子尽管小,院子必定大,“天井”二字,是不通用的。因为家家院子大,就到处有树木。
你在雨霁之后,到山上去向下一看一下,楼台宫阙,都半藏半隐,夹在绿树丛里,就觉得非常富有诗情画意了。
南方怕雨,又最怕的是黄梅天气。
由旧历四月初以至五月中,几乎天天是雨。
可这燕京呢,依然是天晴,且这边温度低。那个时候,刚刚是海棠开后,杨柳浓时,正是黄金时代。
不喜游历的人,此时也未免要看看风景,上上公园了。
等到四月里,燕京各处的树木绿遍了,各处的人,前来游览。
就在这个时候,有个很会游历的青年,他由南方到燕京游历来了。
这时约摸是四月的下旬,他住在一个很精致的上房里。
那屋子是朱漆漆的,一带走廊,四根红柱落地;走廊外,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平空架上了一架紫藤花,那花象绒球一般,一串一串,在嫩黄的叶丛里下垂着。
阶上沿走廊摆了许多盆桃花,那花也开的成团的簇拥在枝上。
这青年就是范本涛。
这时,他靠着一根红柱,看着架上被风吹得摆动起来的紫藤花,把站在花上的蜜蜂,甩了开去,又飞回来,很是有趣。
他手上拿了一本打开而又卷起来的书,却背了手放在身后。
整个院子里静沉的很,只有蜜蜂翅膀震动的声音在嗡嗡直响。
太阳穿过紫藤花架,满地起了花纹,风吹来,满地花纹移动,却有一种清香,沾人衣袂。
范本涛觉得很是适意,也就站了不动。
这时,一个家人走过来对他道:“少爷,今天是礼拜,怎么你一个人在家里?”
范本涛说道:“这燕京的名胜,我都玩遍了。你家大爷、大奶奶昨天下午要我到西山去,我是前天去过的。今天不想去了,就留下来了。李富,你能不能带我到什么地方去玩玩?”
李富笑这说道:“我们大爷要去西山,是有规矩的。礼拜六下午去,礼拜一早上回来。这一次你不去,下次他还会邀你。这是外国人这样办的,不懂我们大爷也怎么学上了。其实,到了礼拜六礼拜日,戏园子里名角儿露了,电影院也换片子,正是好玩。”
范本涛说道:“我们在上海租界上住惯了那洋房子,觉得没有中国房子雅致。这样好的院子,你瞧,红窗户配着白纱窗,对着这满架的花,象图画一样,在家里看看书也不错。”
李富说道:“我知道少爷是爱玩风景的。天桥有个水心亭,倒可以去去。”
范本涛说道:“天桥不是下等社会聚合的地方吗?”
李富说道:“不,那里四围是水,中间有花有亭子,还有很漂亮的女孩子在那里清唱。”
范本涛说道:“我怎么从没听到说有这样一个地方?”
李富笑道:“我决不会骗你。那里也有花棚,也有树木,我就爱去。”
家树见他说得这样好,就说道:“在家里也很无聊,你给我雇一辆车,我马上就去。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李富说道:“来得及。那里有茶馆,有饭馆,渴了饿了,都有地方休息。”
说着,他走出大门,给樊家树去雇一辆人力车了。
范本涛平常出去游览,都是由陶博贺相伴,那样到底有些拘束。
今天范本涛自己能自由自在的去游玩一番,就觉得比较的痛快,也就不嫌寂寞,坐着车子直向天桥而去。
到了那里,车子停住,范本涛从车上下来,四围乱轰轰地,全是些梆子胡琴及锣鼓之声。
范本涛举目望去,一路就是三四家木板支的街楼,楼面前挂了许多红纸牌,上面用金字或黑字标着,什么“红烧狗肉”,“娃娃菜”,又是什么“水仙花小牡丹合演《锯沙锅》”。
他给了车钱,走过去一看,门楼边牵牵连连,摆了许多摊子。
在自己的附近,一个大片头独轮车,车板上堆了许多黑块,都有饭碗来大小,成千成百的苍蝇,只在那里乱飞。
黑块中放了二把雪白的刀,车边站着一个人,拿了黑块,提刀在一块木板上一顿乱切,切了许多紫色的薄片,将一小张污烂旧报纸托着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