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勇伯刘思危,论年纪已是花甲之岁。
他一生驻守北地,风吹雪打,黝黑的脸膛布满了沟壑,腮上还有一道因为日晒已经不容易看出的伤痕;又因为长年征战,虎口的茧子厚得几乎握不了拳,看起来不像海内六阀之一东胡刘氏的重要子弟,更像乡间老农。
他态度也不倨傲,对谁都笑呵呵的,简直要在脸上挂个憨厚老实的招牌——老实说看到这样的刘思危,尽管与想象里的去之甚远,但闻伢子心里还真升起一抹亲近。
他也是农家出身。
富贵锦绣的明堂上,华衣美服谈吐文雅的贵公子,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措辞是外人听着茫然无措的千回百转,言笑晏晏之间人人都显得高贵而矜持。
葡萄美酒琉璃樽,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奢华,对他们来说甚至不值得一提。
宴上乏了,优雅的斜倚着石青地折枝番莲花掐金丝隐囊,唤上舞姬跳柘枝、凌波;醉后由美姬扶着躺在紫檀木雕花大床上小憩,玉手放下来镂金刻彩玉钩,悬的是八宝云纱帐子……
尽管这几年由于身份的转变,闻伢子也开始接触这种程度的富贵。但他知道,他这辈子,要么是仰望这样的氛围,要么是俯瞰,总而言之他是很难融入的。
几十年农家经历已烙印在骨骼里,他完全学不出来阀阅世家所崇尚的风仪与含蓄。
不要说他,就是他那个如今正在瑞羽堂中求学的儿子闻知齐,也不可能学出这份对于阀阅世家子弟来说,早已刻进骨子里的气度。
三代为官,才懂穿衣吃饭。闻家起于微末,没有数代积累和浸润,再学也不过是东施效颦而已。
“看来卫先生对烈勇伯也不熟悉。”闻伢子松了口气,他觉得一看刘思危,就是那种一心扑在了守边、不问其余,甚至还大字不识几个的老将。这种老将也许性情真如卫新咏所提醒的那样,有点粗俗有点暴烈,但只要对了他的脾气,那就什么都好说!
这种类型的将领,闻伢子麾下也不是没有,还是他亲自收服的。当然他麾下那一位现在不在这里,身份名声都不够。
但闻伢子对于折服这种老将自认为还是很有心得的。
再说这次即使达不到折服的目的,提前来场君臣尽欢也好嘛!
闻伢子心念转了一转,就竭力谢绝了刘思危请他上座的要求——对付这种除了杀敌之外对其余都不感兴趣的老将,切忌不可骄狂!不可轻慢!必须要亲和、要谦逊!要能跟最低层的士卒打成一片!
所以闻伢子一脸亲切的笑意,甚至连沈藏锋与刘希寻的上首也不肯坐,硬是在沈藏锋下首择了一席。这样卫新咏跟莫彬蔚自然只能依次往下坐……
入席之后,闻伢子看一眼刘思危,果然这老将笑眯眯的望着他,满脸的善意。
“孤接下来再捧他几句,这些老将最吃的就是……”闻伢子心念还没转完,不意刘思危就道:“雍王今日特意前来为吾等壮行,岂可闲饮?”
闻伢子面带微笑,正要说几句客气话,同时开动脑筋思索着接下来刘思危喊歌舞上来倒好说,反正营.妓也就那么回事。万一刘思危来个剑舞什么的,甚至亲自下场,那自己要怎么夸比较好呢?
结果——刘思危说的是:“行酒令吧!续尾诗【注1】如何?”
……闻伢子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
你一个身高八尺黝黑脸膛凭外貌就能完美诠释勇悍乃至于凶残的武将,还是个老头子了,这出征前夕,至于学文人那一套行什么酒令嘛?!
还续尾诗,老子听都没听说过!欺负老子就读了几年私塾是不是?!
你是武将啊……武将……你喝酒应该用缸或坛,说话时口沫横飞,最好一只脚还踩在食案上,虎目扫尽六合八荒惟独对孤低下你那颗斗大的头颅……你这种人,难道不是应该谁敢在你跟前拽文,你恨不得劈了这种穷酸的吗?!
为什么你居然主动提出来要行酒令……
闻伢子刹那之间明白了卫新咏的提醒果然不是无的放矢!
这时候刘希寻笑着开口,再次给他补了一刀。刘希寻抚掌笑道:“叔祖这舞文弄墨的喜好,竟是多年不变。”
“如今年纪大了,手上茧子又多,好几年没握画笔了,真是不习惯。”刘思危抚着长须,感慨道,“也就能在酒席上凑个趣。”
“……”闻伢子沉默良久,这老头子居然喜、好、舞、文、弄、墨!而且听他语气,他还很喜欢丹青——他怎么不连绣花也学了?!
就听下首卫新咏轻咳一声,悄悄提醒他:“大王不必担心,若到时候接不出来,饮上三碗酒也就是了。”
喝点酒闻伢子倒不在乎,他郁闷的是面子……
刘希寻几句话下来,这酒令的事情就定了。闻伢子有心反对也丢不起这个脸——本来他是想自己做东道请客,可刘家借口感谢沈藏锋之前的驰援要借他场地宴请沈藏锋,闻伢子今日也属于客……
他还为了给刘思危留个好印象,“自降身份”的坐到了沈藏锋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