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床睡时没得睡衣换,又得怨你那几天你出了神,一点也不中用了。但是我决不怪你,你知道,我随便这么说就是了。
同车有一个意大利人极有趣,狠谈得上。他的胡子比你头发多得多,他吃烟的时候我老怕他着火,德国人有好几个,蠢的多,中国人有两个(学生),不相干。英美法人一个都没有。再过六天,就到莫斯科,我还想到彼得堡去玩哪!这回真可惜了,早知道西伯利亚这样容易走,我理清一个提包,把小曼装在里面带走不好吗?不说笑话,我走了以后你这几天的生活怎样的过法?我时刻都惦记着你,你赶快写信寄英国吧,要是我人到英国没有你的信,那我可真要怨了。你几时搬回家去,既然决定搬,早搬为是,房子收拾整齐些,好定心读书做事。这几天身体怎样?散拿吐瑾一定得不间断的吃,记着我的话!心跳还来否?什么细小事情都愿意你告诉我。能定心的写几篇小说,不管好坏,我一定有奖,你见着的是那几个人,戏看否?早上什么时候起来,都得告诉我。我想给《晨报》写通信,老是提心不起,火车里写东西真不容易,家信也懒得写,可否恳你的情,常常为我转告我的客中情形,写信寄浙江硖石徐申如先生。说起我临行忘了一本金冬心梅花册,他的梅花真美,不信我画几朵你看。
摩
三月十四日
小曼:
好几天没信寄你,但我这几天真是想家的厉害。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闭上眼就回北京,什么奇怪的花样都会在梦里变出来。曼,这西伯利亚的充军,真有些儿苦,我又晕车,看书不舒服,写东西更烦,车上空气又坏,东西也难吃,这真是何苦来。同车的人不是带着家眷便是回家去的,他们在车上多过一天便离家近一天,就只我这傻瓜甘心抛去暖和热闹的北京,到这荒凉境界里来叫苦!
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她了,我口虽硬,心头可是不免发腻。小曼,你懂得不是?这一来柏林又变了一个无趣味的难关,所以总要到意大利等着老头以后,我才能鼓起游兴来玩;但这单身的玩,兴趣终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来,我的心里就不同,那时倒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比这一次身心两处,梦魂都不得安稳。
但是曼,你们放心,我决不颓丧,更不追悔,这次欧游的教育是不可少的,稍微吃点子苦算什么,那还不是应该的。你知道我并没有多么不可动摇的大天才,我这两年的文字生活差不多是逼出来的,要不是私下里吃苦,命途上颠仆,谁知道我灵魂里有没有音乐?安乐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为常的,假如我新月社的生活继续下去,要不了两年,徐志摩不堕落也堕落了,我的笔尖上再也没有光芒,我的心上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我就完了“泯然众人矣”!到那时候我一定自惭形秽,再也不敢谬托谁的知己,竟许在政治场中鬼混,涂上满面的窑煤咳,那才叫做出丑哩!要知道堕落也得有天才,许多人连堕落都不够资格。我自信我够,所以更危险。因此我力自振拔,这回出来清一清头脑,补足了我的教育再说爱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的恩主,又像债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们!小曼,你也得尽你的力量帮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腾,谨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深潭,从此不得救度。小曼,你知道我绝对不慕荣华,不羡名利,我只求对得起我自己。
将来我回国后的生活,的确是问题,照我自己理想,简直想丢开北京,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山林的清静。前年我在家乡山中,去年在庐山时,我的性灵是天天新鲜天天活动的。创作是一种无上的快乐,何况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着我只要一天出产一首短诗,我就满意。所以我狠想望欧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离家近些)去住几时。但须有一个条件,至少得有一个人陪着我。前年胡适在烟霞洞养病,有他的表妹与他作伴,我说他们是神仙似的生活;我当时很羡慕他们。这种生活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你说是否,小曼?
朋友像子美他们,固然他们也很爱我器重我,但他们却不了解我他们期望我做一点事业,譬如要我办报等等,但他们那能知道我灵魂的想望?我真的志愿,他们永远端详不到的。男朋友里真期望我的,怕只有张彭春一个,女友里叔华是我一个同志,但我现在只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侣,给我安慰,给我快乐,除了“她”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问谁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