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罗素夫人勃兰克女士出了一本小册子,叫《哈哀贝希亚》(Hypatia,中世纪一个被判异端罪烧死的一个女学者),总结这百年来女性的成绩与此后的希望(许已见中译,如未颇值得译)。提倡女权的小说家乔治(W.L. George)也出一书单叫《女人》,极同情极精湛的一篇论文,讲尼采哲学的鲁屠维基(Ludovlci),也有论妇女将来的新书,比较的有“反革命性”。又有一个奥国怪人叫Otto Weininger,十九岁(他二十三岁就死了)写的一本《性与品》(Sex and Character)听说见解极怪,那又是骂女人的,一点是说女人是没有灵魂的(他是天主教)。但这一点并不新奇,百年前悲观派诗人理巴第(Leopardi)早就说过,他说因此男子最高的精神性恋爱,比如丹德的,女子就永远不能领会。
原刊1925年10月14日《晨报副刊》
罗素与幼稚教育
我去年七月初到康华尔(Cornwall,英伦最南一省)去看罗素夫妇。他们住在离潘让市九英里沿海设无线电台处的一个小村落,望得见“地角”“Land’s End”的“壁虎”尖突出在大西洋里,那是英伦岛最南的一点,康华尔沿海的“红岩”(Red Cliffs)是有名的,但我在那一带见着的却远没有想像中的红岩的壮艳。因为热流故,这沿海一带的气候几乎接近热带性,听说冬天是极难得见冰雪的。这地段却颇露荒凉的景象,不比中部的一片平芜,树木也不多,荒草地里只见起伏的巨牛;滨海尤其是硗硗的岩地,有地方壁立万仞,下瞰白羽的海岛在汹涌的海涛间出没。罗素的家,一所浅灰色方形的三层楼屋,有矮墙围着,屋后身凸出一小方的两廊,两根廊柱是黄漆的,算是纪念中国的意思,是矗峙在一片荒原的中间,远望去这浅嫩的颜色与呆木的神情,使你想起十八世纪趣剧中的村姑子,发上歇着一只怪鸟似的缎结,手叉着腰,直挺挺的站着发愣。屋子后面是一块草地,一边是门,一边抄过去满种着各色的草花,不下二三十种;在一个墙角里他们打算造一爿中国凉亭式的小台,我当时给写了一块好像“听风”还不知“□风”的扁题,现在想早该造得了。这小小的家园是我们的哲学家教育他的新爱弥儿的场地。
罗素那天赶了一个破汽车到潘让市车站上来接我的时候,我差一点不认识他。简直是一个乡下人!一顶草帽子是开花的,褂子是烂的,领带,如其有,是像一根稻草在胸前飘着,鞋,不用说,当然有资格与贾波林的那双拜弟兄!他手里擒着一只深酱色的烟斗,调和他的皮肤的颜色。但他那一双眼,多敏锐,多集中,多光亮乡下人的外廓掩不住哲学家的灵智!
那天是礼拜,我从Exeter下去就只这趟奇慢的车。罗素先生开口就是警句,他说“萨拜司的休息日是耶稣教与工团联合会的唯一共同信条”!车到了门前,那边过来一个光着“脚鸭子”手提着浴布的女人,肤色叫太阳晒得比罗素的更紫酱,笑著招呼我,可不是勃兰克女士,现在罗素夫人,我怎么也认不出来,要是她不笑不开口。进门去他们给介绍他们的一对小宝贝,大的是男,四岁,有个中国名子叫金铃,小的是女,叫恺弟。我问他们为什么到这极南地方来做隐士,罗素说一来为要静心写书,二来(这是更重要的理由)为顾管他们两小孩子的德育(“to look after the moral education of our kids”)。
我在他们家住了两晚。听罗素谈话正比是看德国烟火,种种眩目的神奇,不可思议的在半空里爆发,一胎孕一胎的,一彩绾一彩的,不由你不讶异,不由你不欢喜。但我不来追记他的谈话,那困难就比是想描写空中的银花火树;我此时想起的就只我当时眼见他的所谓“看顾孩子们的德育”的一斑。这讲过了,下回再讲他新出论教育的书
On Education:Especially in Early Childhood,By bertrand Russell,Published: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
金铃与恺弟有他们的保姆,有他们的奶房(Nursery),白天他们爹妈工作的时候保姆领着他们。每餐后他们照例到屋背后草地上玩,骑木马,弄熊,看花,跑,这时候他们的爹妈总来参加他们的游戏。有人说大人物都是有孩子气的,这话许有一部分近情。有一次我在威尔思家看他跟他的两个孩子在一间“仓间”里打“行军球”玩,他那高兴真使人看了诧异,简直是一个孩子跑,踢,抢,争,笑,嚷,算输赢,一双晶亮的小蓝眼珠里活跃着不可抑遏的快活,满脸红红的亮着汗光,气吁吁的一点也不放过,正如一个活泼的孩子,谁想到他是年近六十“在英语国里最伟大的一个智力”(法郎士评语)的一个作者!罗素也是的,虽则他没有威尔思那样澈底的忘形,也许是为他孩子还太小不够合伙玩的缘故。这身体上(不止思想与心情上)不失童真,在我看是西方文化成功的一个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