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桐这次论的是美国田芮西州新近喧传的那件大案;与他的“义有合”的是判决那案件的法官们所代表的态度,就是特举的说,不承认我们人的祖宗与猴子的祖宗是同源的,因为圣经上不是这么说,并且这是最污辱人类尊严的一种邪说。关于孤桐先生论这件事的批评,我这里暂且不管,虽则我盼望有人管,因为他那文里叙述兼论断的一段话,并不给我他对于任何一造有真切了解的印象。我现在要管的是,孤桐在这篇文章里泄露给我们他自己思想的基本态度。
自分是“根器浅薄之流”,我向来不敢对现代“思想界的权威者”的思想存挑战的妄念,《甲寅》记者先生的议论与主张,就我见得到看得懂的说,狠多是我不敢苟同的,但我这一晌只是忍着不说话。
同时我对于现代言论界里有孤桐这样一位人物的事实,我到如今为止,认为不仅有趣味,而且值得欢迎的。因为在事实上得着得力的朋友固然不是偶然,寻着相当的敌手也是极难得的机会。前几年的所谓新思潮只是在无抵抗性的空间里流着;这不是“新人们”的幸运,这应分是他们的悲哀,因为打架大部分的乐趣,认真的说,就在与你相当的对敌切实较量身手的事实里:你揪他的头发,他回揪你的头毛,你腾空再去扼他的咽喉,制他的死命,那才是引起你酣兴的办法;这暴烈的冲突是快乐,假如你的力量都化在无反应性的空气里,那有什么意思?早年国内旧派的思想太没有它的保护人了,太没有战斗的准备,退让得太荒谬了;林琴南只比了一个手势就叫敌营的叫嚣吓了回去。新派的拳头始终不曾打着重实的对象;我个人一时间还猜想旧派竟许永远不会有对垒的能耐。但是不,《甲寅》周刊出世了,它那势力,至少就销数论,似乎超过了现行任何同性质的期刊物。我对于孤桐一向就存十二分敬意的,虽则明知在思想上他与我如其我配与他对称这一次完全是不同道的。这敬仰他因为他是个合格的敌人。在他身上,我常常想,我们至少认识了一个不苟且,负责任的作者。在他的文字里,我们至少看着了旧派思想部分的表现,有组织的根据论辩的表现。有肉有筋有骨的拳头,不再是林琴南一流棉花般的拳头了;在他的思想里,我们看了一个中国传统精神的秉承者,牢牢的抱住几条大纲,几则经义,决心在“邪说横行”的时代里替往古争回一个地盘;在他严刻的批评里新派觉悟了许多一向不曾省察到的虚陷与弱点。不,我们没有权利,没有推托,来蔑视这样一个认真的敌人,我常常这么想,即使我们有时在他卖弄他的整套家数时,看出不少可笑的台步与累赘的空架。每回我想着了安诺尔德说牛津是“败绩的主义的老家”,我便想像到一轮同样自傲的彩晕围绕在《甲寅》周刊的头顶;这一比量下来,我们这方倚仗人多的势力倒反吃了一个幽默上的亏输!不,假如我的祈祷有效力时,我第一就希冀《甲寅》周刊所代表的精神“亿万斯年”!
六
因为两极端往往有碰头的可能。在哲学上,最新的唯实主义与最老的唯心主义发现了彼此是紧邻的密切;在文学上,最极端的浪漫派作家往往暗合古典派的模型;在一般思想上,最激进的也往往与最保守的有联合防御的时候。这不是偶然,这里面有深刻的消息。“时代有不同,”诗人勃兰克说,“但天才永远站在时代的上面。”“运动有不同,”英国一个艺术批评家说,“但传统精神是绵延的。”正因为所有思想最后的目的就在发见根本的评价标源,最浪漫(那就是最向个性里来)的心灵的冒险往往只是发见真理的一个新式的方式,虽则它那本质与最旧的方式所包容的不能有可称量的分别。一个时代的特征,虽则有,毕竟是暂时的,浮面的:这只是大海里波浪的动荡,它那渊深的本体是不受影响的;只要你有胆量与力量没透这时代的掀涌的上层你就淹入了静定的传统的底质。要能探险得到这变的底里的不变,那才是攫着了骊龙的颔下珠,那才是勇敢的思想者最后的荣耀。旧派人不离口的那个“道”字,依我浅见,应从这样的讲法,才说得通,说得懂。
七
孤桐这回还是顶谨慎的捧出他的“大道”的字样来作他文章的后镇“大道之忧,孰甚于是?”但是这回我自认我对于孤桐,不仅他的大道,并且他思想的基本态度,根本的失望了!而且这失望在我是一种深刻的幻灭的苦痛。美丽的安琪儿的腿,这样看来,原来是泥做的!请看下文。
我举发孤桐先生思想上没有基本信念。我再重复我上面引语加圈的几句:“……兹信念者亦期于有而已,固不必持绝对之念,本逻章之律,以绳其为善为恶,或衷于理与否也。”所有唯心主义或理想主义的力量与灵感就在肯定它那基本信念的绝对性;历史上所有殉道殉教殉主义的往例,无非那几个个人在确信他们那信仰的绝对性的真切与热奋中,他们的考量便完全超轶了小己的利益观念,欣欣的为他们各人心目中特定的“恋爱”上十字架,进火焰,登断头台,服毒剂,尝刀锋。假如他们不论是耶稣,是圣保罗,是贞德,勃罗诺,罗兰夫人,或是甚至苏格腊底斯假如他们各个人当初曾经有刹那间会悟到孤桐的达观:“固不必持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