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少年维特的爱夏罗特(我举这个例,但是不要忘记维特的苦恼不过是一本小说,并且他的恋爱又有复杂的情形),这个男子用自杀的方法赢取那女子的爱呢,还是用种种恋爱的行为与表示去赢取那女子的爱呢?这个男子在有的时候或者以为即使他自己失去了生命,果然那女子能对于他有爱意,他也情愿,他也就达到了他的理想,但是像我这样的俗人,你或者称为一个功利主义者,总觉得这不过是失望者的自己安慰自己,与恋爱的本意不同。
我也并不是根本的反对自杀,我承认各人有自杀的自由,但是如以改良社会,挽回世道人心或忠于一种主义、信仰或精神的生命为志愿,便不应该自杀,因为自杀与这些种志愿是相矛盾的。凡是志愿必须活着的人努力才有达到的希望,如巨川先生一生高洁的救世的行为尚不能唤起多人的注意与模仿,他老先生的一死会可以唤醒全世人吗?即使他老先生的自杀一时的可以警醒了许多人,那也不过是一般人一时的感情的表现,人类本能的爱惜生命的感情的表现,又于世道人心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巨川先生的志愿是救世,或是醒世,都必须积极努力,以本人为始,联合无数人努力的做去。救世或醒世没有捷径的,只有持久不懈的努力。我钦佩巨川先生之余还不得不说他老先生的自杀实是一个遗憾。这或者是因为我曾进过大学法科的缘故!
孟和 十月十二日
陶孟和先生是我们朋辈中的一位隐士:他的家远在北新桥的北面;要不是我前天无意中从尘封的书堆里检出他的旧文来与他挑衅,他的矜贵的墨沈是不易滴落到宣武门外来的。我想我们都很乐意有机会得读陶先生的文章,他的思路的清澈与他文体的从容永远是读者们的一个有利益的愉快。这里再用不着我的不识趣的蛇足。我也不须答辩;陶先生大部分的见解都是我最同意的。活着努力,活着奋斗,陶先生这样说,我也这样说。我又不是个傻子,谁来提倡死了再去奋斗?除非地下的世界与地上的世界同样的不完全。不,陶先生不要误会,我并不曾说自杀是“改良社会,挽回世道人心”的一个合理办法。我只说梁巨川先生见到了一点,使他不得不自杀;并且在他,这消极的手段的确表现了他的积极的目的;至于实际社会的效果,不但陶先生看不见,就我同情他自杀的一个也是一样的看不见。我的信仰,我也不怕陶先生与读者们笑话,我自认永远在虚无缥缈间。
志摩附言
原刊1925年10月15日《晨报副刊》,收入《落叶》
再 论 自 杀
陈衡哲女士来信:
志摩:
到京后尚不曾以只字奉助,惭愧得很。但你们的副刊真不错,我读了叔本华的妇女论,张陈两先生的苏俄论辩,以及你和孟和先生的论自杀,都感觉到一种激刺,觉得非也说两句话不行。这三个题目岂不都是很值得讨论的吗?但苏俄及妇女论的两个题目太大了;虽然他们都在逼着我讲话,但我却尚只得忍耐着。现在且抄一首关于自杀的旧作给你和副刊的读者看看。你我当记得,叔永的兄弟任季彭,是为袁世凯要做皇帝,投入西湖的葛洪井而死的。这首诗是我对于这件事的一点意见;这个意思至今还不曾改变。请你注意,我的着眼处,乃在自杀的愿念;因为自杀的愿念,未必定等于自杀的行为。比如无此愿念而愿效此行为,则结果便不免要如钱牧斋的闹笑话;有此愿念而暂时无此行为,则结果即不能杀身成仁,至少也能增加不少无畏的精神,至少可以不怕死。此意不知你与孟和先生以为何如?原诗附后。
衡哲谨白
吾闻任子,
愤世自裁。
任子如未死,
今日此生当属谁?
浏阳谭子昔有言:
“吾死者屡今幸存,
此生不应复我有。”
生非我有无我相,
何汤不赴火不走?
呜呼!
自杀之行不足羡,
自杀之愿乃可念:
譬如人人皆能怀愿如任子,
世又安有畏葸之细士?
我不狠明白陈女士这里“自杀的愿念”的意义。乡下人家的养媳妇叫婆婆咒了一顿就想跳河死去;这算不算自杀的愿念?做生意破了产没面目见人想服毒自尽;这皇<还>不是自杀的愿念?有印度人赤着身子去喂恒河里的鳄鱼;有在普渡山舍身岩上跳下去粉身碎骨的;有跟着皇帝死为了丈夫死的各种尽忠与殉节;有文学里维特的自杀;奥赛洛误杀了玳思玳蒙娜的自杀,露米欧殉情的自杀,玖丽亚从棺材里醒过来后的自杀……如其自杀的意义只是自动的生命的舍弃,那上面约举的各种全是自杀,从养媳妇跳河起到玖丽亚服毒止,全是的。但这中间的分别多大:乡下死了一个养媳妇我们至多觉着她死得可怜,或是我们听得某处出了节烈,我们不仅觉得怜,并且觉得愤:“呒,礼教又吃了一条命!”但我们在莎士比亚戏里看到玖丽亚的自杀或是在葛德的小说里看到维特的自杀,我们受感动(天生永远不会受感动的人那就没法想,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