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两只手来替脚平分走路的负担,他也不以为离奇,抵拼撕破皮肉爬上树去采果子吃,也不会感觉到体面的观念……
平常见了活泼可爱的野兽,就想起红烧野味之美。现在你失去了文明的保障,但求彼此平等待遇两不相犯,已是万分的侥幸……
文明只是个荒谬的状况;文明人只是个凄惨的现象,
我骑在骡上嚷累叫热,跟着哑巴的骡夫,比手势告诉我他整天的跑路,天还不算顶热,他一路狠快活的不时采一朵野花,拆一茎麦穗,笑他古怪的笑,唱他哑巴的歌;我们到了客寓喝冰汽水喘息,他路过一条小涧时,扑下去喝一个贴面饱,同行的有一位说:“真的,他们这样的胡喝,就不会害病,真贱!”
回头上了头等车坐在皮椅上嚷累叫热,又是一瓶两瓶的冰水,还怪嫌车里不安电扇;同时前面火车头里司机的加煤的,在一百四五十度的高温里笑他们的笑,谈他们的谈……
田里刈麦的农夫拱着棕黑色的裸背在作工,从清早起已经做了八九时的工,热烈的阳光在他们的皮上像在打出火星来似的,但他们却不曾嚷腰酸叫头痛……
我们不敢否认人是万物之灵;我们却能断定人是万物之淫;
什么是现代的文明;只是一个淫的现象。
淫的代价是活力之腐败与人道之丑化。
前面是什么,没有别的,只是一张黑沈沈的大口,在我们运定的道上张开等着,时候到了把我们整个的吞了下去完事!
六月二十日
原刊1923年6月24日《晨报副刊》
一 封 信
给抱怨生活干燥的朋友
得到你的信,象是掘到了地下的珍藏,一样的希罕,一样的宝贵。
看你的信,象是看古代的残碑,表面是模糊的,意致却是深微的。
又象是在尼罗河旁边幕夜,在月亮正照着金字塔的时候,梦见一个穿黄金袍服的帝王,对着我作迷语,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说:“我无非是一个体面的木乃伊;”
又象是我在这重山脚下半夜梦醒时,听见松林里夜鹰的Soprano,可怜的遭人厌毁的鸟,他虽则没有子规那样天赋的妙舌,但我却懂得他的怨愤,他的理想,他的急调是他的嘲讽与咒诅;我知道他怎样的鄙蔑一切,鄙蔑光明,鄙蔑烦嚣的燕雀,也鄙弃自喜的画眉;
又象是我在普陀山发现的一个奇景;外面看是一大块岩石,但里面却早被海水蚀空,只剩罗汉头似的一个脑壳,每次海涛向这岛身搂抱时,发出极奥妙的影响,象是情话,象是咒诅,象是祈祷,在雕空的石笋、钟乳间呜咽,象大和琴的谐音在皋雪格的古寺的花椽、石楹间回荡但除非你有耐心与勇气,攀下几重的石岩,俯身下去凝神的察看与倾听,你也许永远不会想象,不必说发现这样的秘密;
又象是……但是我知道,朋友,你已经听够了我的比喻。也许你愿意听我自然的嗓音与不做作的语调,不愿意收受用幻想的亮箔包裹着的话,虽则,我不能不补一句,你自己就是最喜欢从一个弯曲的白银喇叭里,吹弄你的古怪的调子。
你说:“风大土大,生活干燥。”这话仿佛是一阵奇怪的凉风,使我感觉一个恐惧的战栗;象一团飘零的秋叶,使我的灵魂里掉下一滴悲悯的清泪。
我的记忆里,我似乎自信,并不是没有葡萄酒的颜色与香味,并不是没有妩媚的微笑的痕迹,我想我总可以抵抗你那句灰色的语调的影响是的,昨天下午我在田里散步的时候,我不是分明看见两块凶恶的黑云消灭在太阳猛烈的光焰里,五只小山羊,兔子一样的白净,听着它们妈的吩咐在路旁寻草吃,三个割草的小孩在一个稻屯前抛掷镰刀;自然的活泼给我不少的鼓舞,我对着白云里矗着的宝塔喊说我知道生命是有意趣的。
今天太阳不曾出来。一捆捆的云在空中紧紧的挨着,你的那句话碰巧又添上了几重云蒙,我又疑惑我昨天的宣言了。
我也觉得奇怪,朋友,何以你那句话在我的心里,竟像白垩涂在玻璃上,这半透明的沉闷是一种很巧妙的刑罚;我差不多要喊痛了。
我向我的窗外望,暗沉沉的一片,也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日光更不必想,他早已离别了,那边黑蔚蔚的是林子,树上,我知道是夜鹗的寓处,树下累累的在初夜的微茫中排列着,我也知道是坟墓,僵的白骨埋在硬的泥里,磷火也不见一星,这样的静,这样的惨,黑夜的胜利是完全的了。
我闭着眼向我的灵府里问讯,呀,我竟寻不到一个与干燥脱离的生活的意象,干燥象一个影子,永远跟着生活的脚后,又象是葱头的葱管,永远附着在生活的头顶,这是一件奇事。
朋友,我抱歉,我不能答复你的话,虽则我很想,我不是爽恺的西风,吹不散天上的云罗,我手里只有一把粗拙的泥锹,和如其有美丽的理想或是希望要埋葬,我的工作倒是现成的我也有过我的经验。
朋友,我并且恐怕,说到最后,我只得收受你的影响,因为你那句话已经凶狠的咬入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