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宿舍大门,战战兢兢地穿过弯曲、狭窄、漫长的小巷子。
他必须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两边都是建筑工地,老房子纷纷加层中,依靠积蓄、民间借贷,一层变二层,多年前的地基,再加一层准塌,他们十分遗憾地到此为止。还在图纸上的房间都已经租给了师傅,签订了租约,收到了定金、押金或者第一个月的房租。
火把,被竹竿高高地挑起,梯子搭在墙上,工匠们和着水和泥,这个旺盛分泌的形象,让周德兴感觉这房子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令周德兴、朱重八甚至皇觉寺方丈都很困惑的是,乱世将至,为何有钱人家纷纷抢购不能吃不能喝的瓷器呢,以至于作坊忙碌不堪,师傅纷至沓来,依然用工不足。
一个装满砖头的小拖车,被楼上的工匠吊起来,在灯光中旋转,建筑工匠最眩目的杂技,周德兴烦躁地等着它飞天,几个泥瓦匠人往虚空探出半个身子迎接。某个傍晚,一锹沙石从某个施工的窗户甩下来,甩到周德兴刚刚用皂角洗完油光可鉴的头上时,他怒了,他站在巷子中央大喊大叫,牌桌上的房东们,停止玩牌,发出幸灾乐祸的嘲笑,没有人站出来,没有人致歉,仿佛他活该顶上那一锹沙石,最后他无力地嘟囔着说,注意一点嘛……周德兴说,我是个失败者,农民和师傅,他们得胜了。
周德兴买来牛肉和萝卜,亲自下厨,煮了一大锅。厨房地板上,油烟污迹驳杂,还陈列着蒜皮、葱叶、蛋壳、藕节和白菜根。朱重八搭不上手,就把这些菜蔬残留物扫了出去。
他们合住一块的四个人,共用一套炊具,但是分开做饭,并不统一筹划,碗筷也是分开的,自用自洗,但是厨房却是无人打扫。朱重八淮西云游三年,对于这样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了,如同公有之地,有人放牧,无人蓄草,最后土地沙化。厨房就是他们的一块公有地。朱重八和叉屁同住一室,叉屁曾不止一次地企图与朱重八搭伙做饭,但朱重八清楚,要么厨房变成一个垃圾堆,要么朱重八会变成一个清洁工。于是朱重八拒绝了。
移开周德兴书桌上的紫砂壶--这又是他的爱物之一,淘自古玩市场,他说,我最希望它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买回当日,他托人带话给朱重八,说是用宝贝壶儿沏了茶,让朱重八过来品鉴一下,朱重八咕咚了一口,坦白地告诉他,跟街头羊肉汤馆的垃圾茶水无异。周德兴很鄙视地说,没有品味。朱重八问周德兴是什么茶、多少钱买的。周德兴指了指桌子上的一袋简装茶叶说,两文钱一包,没留意是什么茶--和其他杂物,萝卜烧牛肉上来了,米饭上来了,叉屁给每个人开了一瓶酒。
一路顺风。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几杯酒下去,朱重八头脑里那些古诗开始沉渣泛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心事俱已矣,江上徒离忧,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朱重八有点伤神。
然后是无主题吹牛,全是废话,却都是些很容易让人快乐得哈哈大笑的废话。朱重八把犬牙拉到酒桌前,周德兴给他敬酒说,那姑娘一来,兄弟你就得搬到隔壁打地铺,对不住了。
又有一个酒鬼闻声而来,周德兴添杯加筷,他一来就从酒说到了肾脏,然后说到那话儿的长度,高人提到测量的细节,不同的测量方法,结果就大不一样。
周德兴抢过话头说,不管怎么量,我肯定只多不少,哈哈哈哈。
牛肉、萝卜和米饭垫肚之后,对着一桌子狼藉,叉屁建议用色子赌酒,一个人摇一粒色子,然后猜所有人的色子点数和,大家顺次轮流往上猜,任何人只要觉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叫停,然后大家验色子,如果实际总点数小于上一位报数者呢,也就是说,喊大了,报数的喝一杯酒,如果实际总点数大于或等于报的数,叫停的人,罚酒一杯。
周德兴开始不太明白规则,稀里糊涂地被罚了两杯,然后恼羞成怒,跟高人较上真了,高人一报数,他就喊停,高人也不示弱,周德兴第一个报数,他也要求验数。酒喝得快了。
很快就把残酒喝得精光,朱重八下去买酒,叉屁也出来了,两人互相搀扶,到楼底下杂货店拿了五六瓶酒。后来周德兴和高人又下去一趟。酒鬼下去的时候,酒店都已经关门了。周德兴忍痛拿出最后的窖藏,一瓶据说藏了五年的老酒,周德兴一边喝一边惋惜焚琴煮鹤了!
朱重八说,少来,你跟我们另一个老乡一样迂腐,有一次我管他借纸,他给了我两张好纸,然后问我要用来做什么,我接过纸告诉他,我要去茅厕,他居然追着我,要把纸抢回来,他说,那是老子擦嘴用的。他觉得我侮辱了他。
周德兴听完,开始唉声叹气,好像面对着一群无可救药的人。
喝完老酒,朱重八的喉咙似乎有点堵不住了,胃气往上翻,叉屁也像是运着气,脸色铁青,周德兴早躺倒在自己的床上,讽刺和批判的欲望渐渐丧失,高人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又是一轮情绪高涨,但是举止飘浮,应者寥寥。
已经过了三更,红巾军郭子兴部千夫长汤和接应朱重八和周德兴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