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开春,在暗处成长的灾难就终于长大,带着尖牙利齿和耻辱来到了春妮的面前。
这天上学,董松从身后追上春妮,问春妮:“你爹走了吗?”
董松的话从半路杀出来,无头无脑,春妮一时辨认不出:“走了?什么走了?”
董松这家伙在时间里,也在悄悄改变,身体的各个零件也都大了一个型号。
“去修铁路呀。”
董松这样一说,刚才悬着的疑惑就落了地:“不知道。从屋里走的时候他还在屋里。”因为修铁路的消息,这之前就在村里露过身影,说的是修鸦——官铁路。至于是哪个鸦,哪个官春妮就不太清楚了。
董松说:“肯定走了。走了好多人,有程涛大叔、大毛叔叔,还有你爹。”
春妮说:“噢。”就又朝前走。
董松又说:“你爹不愿去,还和你大伯吵了一架。你大伯要扣你爹的工分,两人就差打起来了。”
董松这话显然是一双有力的大手,一下子就揭开春妮内心深处结着硬壳的伤疤,这么说,大伯派她父亲去修铁路是惩罚他?他依旧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野种已经长大,能说能跑了,他还要怎样?但这一切春妮还一时弄不明白,只是深深地清楚,灾难已经拉开大网,将他们家牢牢地网住了。大伯那个魔鬼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一整天,春妮的神分离成碎壳,一片一片散开,无法集中精力学习。心也在灾难的大网里无望地挣扎。这样熬到放学,春妮插翅飞回家,发现她父亲并没有走。大门无奈地敞开着,耳门静静地虚掩着。推开火垅门,发现父亲在火垅的椅子上硬成了一尊神像。推门发出的响声也没能拉回他的注意力。他就坐在那里,眼睛直成两根绳索,捆住了前面的黑炊壶。火垅的火也快熄了,要死不活地样子。他正在用力抽山烟。烟雾一团一团地盘结在他的头顶,也是苦着一张细脸,结着一盘愁肠,但它们就是帮不了他。屋里也没有春妮的母亲和野种的影子。显然,父亲还在硬抗着,没有与大部队一起去修铁路。
见父亲这样,春妮的眼泪提着预演,胀得鼻头酸酸的,只是还没有涌出,就叫了一声:“爹。”
父亲还是没动。很显然,巨大的愤怒、人生的无奈,已经冻硬了他的意识、筋骨和血肉。
春妮只得大声说:“爹你不能去修铁路。”
但声音却为春妮的眼泪开辟出了沟壑,哗地一下,泪就汹涌而出。因为在春妮的心里深处,还有一株期待的禾苗正在生长,她希望她父亲能与大伯斗争到底,甚至是彻底打败他。
这时,她父亲终于扭过头,大声说:“你哭什么哭?修铁路又不是要命。你在屋里好好学习,听话,为爹争口气。爹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听见没有?”
父亲的每一句话都灌满了火药。但它们落进春妮心里,却变成了万丈的柔情,泪水就哗哗涌得更猛。因为她猛然间发现,父亲的良知和雄性到底还是睡醒了。他回归到了他正确的轨道上。知道了羞辱,懂得了珍贵。所以父亲的柔情和期待也是力量的源泉,瞬间就给她的内心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她用力点点头说,嗯。
她父亲没再多说什么,接着又继续抽他的闷烟。春妮也不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因为她父亲走过了艰难的心路历程,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至于去修不修铁路已经显得无关紧要。
走到堂屋,抬头朝屋外望去,发现发芽的春天把它们的朝气寄放在每一片树叶和野草的嫩芽里了。尽管太阳已经西斜,但希望却正在追着太阳的光芒。春妮第一次发现了她的完整。她是石女,但她不是残疾。她的希望已经是发芽的春天了。所以她便放下书包,伏在桌子上认真做家庭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