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骏校长和东海老师从竹芳老师寝室里走了出来。
他们脸上的忧愁堆成了千层的乌云,眼睛、鼻子、嘴巴模糊一片。黑暗和不祥笼罩着一切。刚才嗡嗡的议论声瞬间就被灭绝。只有不可知的未来在某个角落里静静地发芽。但杜骏校长和东海老师并没有管那些议论的同学,他们低着头,快速地走出了教室。
接着,听见竹芳老师的房门轻轻地叹息一声,竹芳老师又随后走了出来。她已经是被烤焦的烟叶了,所有的一切全部枯萎。看样子,她的好看外表已经被从内心深处涌出的痛苦蹂躏过,曾经丰满的身子似乎从那里扎破了窟窿,流失了水份。那双曾经好看的眼睛肿得比灯笼还亮。曾经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成了乱蓬蓬的鸡窝,几乎可以窥视到罪人的影子了。
咯噔一声,春妮心里的同情还是苏醒了过来。尽管她痛恨她,但果真如同学所谣传的那样,志远大爷是特务,竹芳老师肯定要受到诛连。特务这罪名比泰山重,弄不好要坐牢杀头的。那就更别说教书了。而从这个消息爆炸开来的程度来看,它的威力显然比原子弹还大。不仅危及了整所学校,说不定危及了整个村庄,甚至是全公社和全县也未可知。
竹芳老师也并不来主持上课了,她直接就走出了教室。身影很快就从那边的房门里消失了。教室里的空气更加凝固,似乎连呼吸都已窒息。意识也被恐惧所统治,寒冷被排挤在外。但春妮内心的情绪里却还是有一股抵触的力量。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志远大爷那么慈祥正派的人,怎么会是特务呢?突然就想到了阳阳。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只有他才能开出最有说服力的证明。她便站起来朝二四年级教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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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外已没有人影,只有白雪张扬地从操场一直铺到浓雾的深处。风则在远处的树林里霸道,发出呜咽的发狠声。那边二四年级教室里也传来了嗡嗡的声音。
刚走到教室门口,就看见阳阳成了月亮,被星星们追捧,团团地围在中间。这个软柿子,突然成了香饽饽。原来,阳阳已经笼罩在巨大的自信和荣誉里,正在手舞足蹈地给同学们描绘说:“昨天,志远大爷正在屋里收听敌台,我爹带着基干民兵冲进去,当场就把他抓获了,缴了他的收音机。嗨。那收音机真有意思哩。别看只这么大个匣子,但一打开,里面就叽哩哇啦地叫。”
阳阳背对着春妮,春妮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颗小脑袋则成了摇动的气球,来来回回地飘动着。双手在空中大幅度划动,类似于雄鹰的翅膀。显然,他沉浸在他自已编织的光环之中,被光耀主宰,不能控制自已了。
那些同学们的脸上则堆着厚厚的好奇。在阳阳的光辉照耀下,闪闪发亮。
有同学问:“志远大爷呢?”
“被公社革委会的人抓去了。”
“志远大爷抓去了,你爹就当了大队支书?”
“嗯。我们家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哩。”
阳阳话里的自信堆满了整间教室。看来,消息是确凿无疑的。
但这个消息却抽走了春妮的筋骨,她感觉她快要站立不稳了。刚才比水还清晰的意识也被这个消息搅成了一潭浑水,不,绝不是这样的。肯定是大伯那魔鬼有预谋地篡夺了志远大爷的支书职位。大伯那个热衷政治的小动物,一心只想往上爬,有什么事他干不出来。
询问阳阳的念头自然灰飞烟灭。春妮便转身朝教室里走去。
刚走进教室,集合铃声就响了。但是集合铃声敲开了他们的意外。因为现在应该是上课时间。同学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也是一片漠然的表情,然后才出教室朝操场走去。
刚刚走下阶沿,杜骏校长的声音就在楼上夼了下来。他大声说:“今天不上课,放假。也不集合了,大家各自回去。”
寻着声音抬头望去,却见杜骏校长已经转身朝屋里走去了。五年级学生拿着书包,从他身边插身游了出来。看来,从天而降的灾难,已经砸乱了他们的方寸,并引发了地震。他们显然是要放假梳理一下,整理一下震坏的瓦砾。春妮只好转身进教室,拿了书包朝家里走去。
一路上,春妮也成了月亮,受到了追捧。他们把春妮名字放到他们的嘴上绣花,春妮春妮地叫个不停。但春妮不能领这个情。这是带毒的情。小孩子们也学会了大人的那一套,把政治当成粮食也拌在他们的生活里下咽。但政治并不是苞谷、大米,与她没有关系。她便继续用她的沉默对付他们,并加快奔跑的速度。
前方全是浓雾,能见度极低。不可预知的灾难正在某处快速地发酵,长出獠牙,伸出魔爪,正在快速危及整个村庄,村庄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