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春妮就蜷缩进了自我内心。在学校里，除了读书之外，她成了哑巴，封锁了与人交往的所有道路。
大约过了三天以后，竹芳老师也就批改春妮的作业了。但兴奋并没在她心里出现身影。因为她知道，这并不是竹芳老师有了什么改变，而是她处在两难之中。她不得不批改。
就这样，时间在春妮的沉默里快速地流失，就从秋季走到了冬季。春妮不仅没在沉默里消亡，反倒在沉默里奋起，学习成绩成了班上的第一名。内心收获到的宁静也总是春天的景色，处处生机勃勃。
冬天一到，不知从哪里钻出的浓雾就彻底封住了村庄。似乎村庄是天空的传家宝，它得在冬天里包裹起来珍藏着。寒风却带着恶意梳理了村庄的每一件物体和植物，接着一场大雪就在这天夜里降了下来。
早晨打开门，寒冷不动声色地露出狗牙齿，咬得皮肤生疼。吃过早饭，春妮只好提上烘笼朝学校走去。
一路上，只有浓雾，小块的雪地，雪地里孤苦伶仃的野草和树林，并没有同学的身影。可是一走进学校厨房，十多个在厨房里炖饭的同学几乎是同时叫起了春妮的名字，
“春妮。”
“春妮。”
“春妮。”
“……”
他们脸上巴结的笑全是开在冬天里的梅花，格外鲜艳。过去的恶毒全部撤退，全是比火还旺盛的热情。但春妮的意识却结了冰，这是怎么回事？身体也冻成冰雕，硬在原地没有反应过来。
接着有几个同学同时问春妮：“你大伯是不是当了大队书记？”
听他们这么一说，春妮意识里的冰渣就破裂了。破裂的缝隙处立刻明察秋毫，原来他们的梅花并不是对着春妮开放，而是对着看不见的权力。因为小孩子只是大人们世俗的晴雨表。大人任何的俗气、小肚鸡肠，甚至包括见不得人的秘密，都可以通过孩子的表情全部泄漏出来。孩子的意识不过是一块空海绵，他们在成长里总是不停地从大人那里吸取意识的毒液、生活的污水。人类就是这样一代代坏掉的吧。春妮没想到，她被孤立、欺负的命运竟然一下子让大伯当上大队支书给改写了。看来，命运并不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最好的图画。也不是一粒种子，可以春种就能秋收的。命运就是流氓、混蛋、罪犯，随时都会翻脸。
所以春妮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就提着烘笼朝教室里走去。
但每往前走一步，心里的疑惑就水涨船高，大伯什么时候当的大队支书呢？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志远大爷呢？志远大爷为什么不是书记了？
走进教室，同学们的热情也同样比火旺盛，他们朝春妮涌来，脸上的笑也同样是盛开的梅花。
“春妮。”
“春妮。”
“……”
“你大伯当大队书记了吧。”就将春妮紧紧地围在中间。
但春妮从里到外都是枯枝枯叶，开不出梅花来，只是冷冷地对他们说：“不知道。”
春妮的冰冷的态度，就浇灭了他们的热情，他们的梅花一朵接一朵凋谢，然后就一个个退回到自已座位上。春妮也没再理他们，放下书包，从书包里取出书，翻开昨天的课文又重新默读。
可返回到自已座位上的同学们却是刹不住他们的好奇，议论声接着就开了锅，
“唉，志远大爷是台湾特务呢。同他在台湾的弟弟有联系。”
“从他家里搜出了一部收音机。说他经常躲在铺盖里收听敌台哩。”
“不是，是躲在苕窖里发电报。”
“志远大爷怎么会是特务呢？真看不出来。”
“这么说，竹芳老师教不成书了吧？”
“快别说了，小心竹芳老师听见。春妮来的时候她还在屋里哭哩。”
“杜骏校长和东海老师都在劝她。”
……
这些话一句不落地飞进春妮的耳朵，她心里的疑惑灌得更满，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短短的时间里就底朝天了？志远大爷什么时候下的台？大伯怎么就当了支书？
疑惑在春妮心里快速漫延，连每一个旮旯里都钻满了，但她的意识却无法犁开这些疑惑。恐惧也不知从某个地方钻出来，一点点笼罩了所有的空间。寒冷袭击她的后背，她朝课桌上弯下身子，并把手伸到了烘篮上。因为她知道大伯那人，不是魔鬼就是妖怪。他的上台，肯定会兴起妖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