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妮继续朝火垅里走去,但心里则在翻江倒海。那条看不见的江河带着春妮的情绪,冲刷她的心房,她真想立刻转过身,指着她母亲的鼻子把真相告诉她父亲。然后看见她母亲的威性、自信一点点被烧死。也期待激起她父亲的巨大愤怒,能让他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到他那双有力的胳膊上,一手把那个野种提起来扔出门外。但有一根绳索又牵住她的神经,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必须等待。至少应该让她父亲先歇口气再说吧。
走进火垅,春妮的母亲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你先别发火。我慢慢给你说,我会给你说清楚的。”
春妮的母亲的声音不再是自信的河流,就连涓涓细流都不是,不过是只生了病的蚊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但她的话却让春妮心里的江河更加波涛汹涌了,话语已经挤到了喉咙口,就差漫过堤坝涌出口,说这是个野种,是从大伯那里偷来的野种。
最终春妮的意识还是把要说的话拍回了海里。赶紧拿了茶杯倒茶。
春妮的父亲也没做声。屋子在寂静中酝酿着一场巨大的爆炸、决断与分裂。风也歇了,静观着事态的变化。屋子的墙壁、家具、农具也都一一哑着。
将倒满的茶端出来,春妮就发现她的父亲的脸进入了漆黑的夜晚。他望着屋外,眼睛里也有怒火在那里酝酿着。只是他还没有弄清事情的真相,怒火还没有点燃。
春妮说:“爹喝茶。”
春妮的父亲这才被拉回来。他先是望春妮一眼,接着又在脸上绽开一团喇叭花一般的笑容。一边接过茶一边说:“春妮长高了。”
显然,是春妮的变化让他的心里生长出喜悦,并冲断了刚刚发芽的怒火。他的眼睛在笑里爬满柔情。那张苍白而消瘦的脸也因为笑而生机勃勃。
春妮赶紧抓住他喜悦的尾巴,对他撒娇,说:“我天天巴起眼睛望,你总是不回来。”
春妮的撒娇到底还是摸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伸过手来摸摸春妮的脸蛋,脸上的喇叭花开得更艳,眼里除了柔情之外还铺上了一层欣慰。他说:“爹也天天想你呀。”
只是他的手被沉重的劳动改造成了粗糙的毛刷,上面几乎没有沾上任何温暖,只给春妮留下了皮肤的刺痛。
坐在旁边的春妮母亲也挤出一丝难看的笑,说:“你这么想你爹,那你爹回来了,你就赶紧去添饭你爹吃呀。”
母亲的话再次煽燃春妮心里的火气。这个恶毒的女人就会演戏。她现在应该找个地缝钻进去,哪还有什么脸笑?所以春妮没有回她的话,也没有望她,转身就朝灶屋走去。
接着是春妮父亲的欣慰又从春妮身后漫过来淹没了她。他说:“这个年把,春妮都长成小大人了。”
春妮的母亲说:“她在屋里很帮得些忙哩。”
春妮关闭她内心的阀门,打开碗柜检查了一下饭菜,发现饭菜都还是热的,无需再架火重新热饭热菜,就问她父亲:“饭和菜都还是热的,我还热不热?”
父亲没回话,母亲不耐烦的声音又砸过来:“你给他添一碗来唦。”
砸过来的声音比石头还硬,字字都砸出了血包。
春妮的父亲说:“你添一碗来。”
春妮说噢。就拿碗添了饭,又夹了菜,就端出来递给了她父亲。
春妮的父亲刚刚一接过,她母亲的声音又拔地而起。她大声吩咐春妮,让春妮去沟里提桶水来。说缸里的水不多了。
春妮望了她一眼,发现她赶紧低下了头,那个三角板的脸上堆着木楂,一脸的木然与绝情。但她的弯弯肠子却一段段爬了出来,在眉宇之间龌龊地盘踞着。她的意思无怪乎是想把春妮支使出去,给她腾出时间让她给她父亲解释。那个野种什么时候睡着了,躺在她怀里等待着恶梦或死期的到来。她那个乌黑的大奶子也早被收进了衣服之中。
春妮只好淡淡地回答她一声,就进灶屋,提了水桶朝水井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