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屋来,阿香婆走在前。她的小脚就栽的栽地朝前走。走下了稻场坎,见丽英婶朝另一条小路走去,阿香婆就一边栽一边问:“你往哪里走?”
丽英婶说:“我去喊上胖子。”
这个时候,春妮才听清了。事后当春妮回望那段经历的时候,她才知道,丽英婶子的举动,里面包含着异常丰富的内容。那背后的恶毒是世界上的剧毒都无法比的,但那个时候因为她太小,还想不了那么多。
阿香婆没说话,小脚在路上栽得更欢,苍老的身子都栽成了风中的一蓬枯草,直让人担心她会被刮到山崖里去。
这样栽着回家,春妮的母亲的喊声就快把天撕破了。泼进屋的光,都在她的喊声里一闪一闪地拉着墙壁和家具。每一声哇字叫出来,都似乎鼓着血泡。阿香婆没有停留,直接就走进了那边的卧室。看着她的身影被门吞噬,春妮则转身去了火垅。
火垅的火早闹起了脾气,灰暗的火屎上结上了厚厚一层白灰,似乎是想闭上眼睛睡去。春妮便往火里加了一把柴,再用吹火筒将火吹熄,又坐直身子。那边的喊声依旧在往她的身上加着铁箍,似乎越来越紧了。心成了空旷的原野,也不着一物。她不知道她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阿香婆的声音也从那边传过来:“对,你这样躺好,腿子不犟。”
只是她的声音是一弯平静的湖水,并没有波澜。有寒风挤进屋,与火戏闹。火摇摆着身子,变换出不同的颜色。显然是舒服极了。炊壶里的水也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但春妮的母亲的声音又把这一切打破。并伴随有她母亲打床架的声音。床架在风里愤怒的声音也一阵阵传了过来。
“哇,我的妈呀。”
这样又等一会儿,屋外就响起了女人们的说话声。春妮知道是丽英婶喊来了胖胖婶和大妈。站起来跑出屋,果真是。她们追着寒风的尾巴进了屋,焦急与惊慌已在她们脸上埋了厚厚一层。她们望了她一眼,就一起走进了那边的卧室。
就在她们的身影刚刚在那边的门里一消失,春妮的意识就牵着她迈腿进了灶屋,站在桌前,望着虚掩的房门。
接着,阿香婆的声音又传出来:“你们拿一个把她的膀子拽住。”
接着是胖胖婶的声音:“你不乱动唦。”
“哇。我的妈呀。”
床架依旧在愤怒。被子在咆哮。
又是阿香婆的声音:“唉,对,用力。用力。”
接着,门无声地开了,大妈从半开的门缝里挤出身子,那张被紧张、焦虑、担忧揉成了锅底的脸,也把屋子映黑了。但她并没有望春妮,直接就走到灶屋门口坐下,又侧过身子顺手拿了放在墙角的细柴。很显然,她是准备做饭,为产后的春妮母亲准备营养。
见她这样,春妮的意识就清醒过来,走到大妈身边说:“我来架火吧。”
大妈没做声,把手里的细柴禾交给春妮,就站起来去刷锅。刷锅的声音也是柔声细语。锅和刷帚似乎都是带着心思。刷完,听见刷帚被放到灶边发出一声叹息,就又听碗柜吱呀一声张扬开了。很显然,大妈在检查饭菜。但春妮也没有望她,划了火柴点柴禾。但火柴的火只调皮地跳了几跳,就赶过来烧春妮的手,她便扔了。
卧室里的喊叫、劝说依旧是一波波烤着春妮,也冰着春妮。
这时大妈问:“屋里有没有鸡蛋和挂面?”
她这话显然是问春妮。春妮抬起头,就见她的脸上又上了一层黑漆,忧郁在上面流淌。春妮便没有做声,只摇了摇头。因为鸡蛋早被她母亲换成了油盐等日常用品。而到了冬天,母鸡的屁股也罢工了,只炸着毛抵抗寒冷,不再给他们提供一枚蛋。挂面也在他们的记忆之外,根本就没想过还吃什么挂面。
大妈说:“你赶紧去我们家拿一捆面和几个鸡蛋来,你大伯在家。”
大妈的话里摆着密集的鼓点,容不得春妮反抗,春妮没做声,只好放下柴禾站起来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