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香和春妮同年出生。
她们被他们的大人称之为“狗子离不开茅室缸”。香起来的时候,她们就是亲姐妹,好得可以把心肝互换。而臭的时候,她们就是杀死的仇人。
而且仇恨起来,她们的仇恨就威力无比,直把她们的眼睛和脸都揉得通红。如果仇恨还没有彻底发胀到一定程度,她们就用她们的语言开打,比赛着相互咒骂。在互骂中把仇恨砸向对方。如果仇恨大得像一架山一样横在她们心里,她们就抓住对方扭打,用手或者是棍棒把仇恨砸到对方身上。
而一旦开战,弱的一方,自然承受不了仇恨的重量,就打开泪水的闸门号啕大哭,通过声音把委屈告诉天空。若觉得这样还不解恨,就报告大人寻求保护。
但她们没想到,她们的仇恨在大人们眼里却并不是仇恨,而是开心果。他们不仅不保护她们,反而笑得一脸陶醉,然后说:“你们呀,就是狗子离不得茅室缸。”
只是她们的仇恨从来不生根,转过屁股就被风吹散。管不了多大时辰,她们就又是亲姐妹。共同感兴趣的游戏就又把她们的心捆到一起。忘情时,她们就笑得像一朵花,把快乐在脸上开放出来。
同春妮一样,小香也是独生女。惟一的区别,就是她比春妮多一堆幸福。因为她有个心疼她,专门给她赠送幸福的奶奶。
这样,小香家就比春妮家多一口人。分别是她的父母、她的奶奶和她自己。
小香的父亲叫大毛。因为春妮的父亲比小香的父亲大三个月,春妮就叫小香的父亲为大毛叔叔。
大毛叔叔的年龄同春妮的父亲差不多。身材瘦弱,看上去宛如一根瘦弱的烟袋杆。在山路上走着,或是在地里劳作,常常能把人们的怜悯提出来,怕他被一阵大风给刮到山里去。
但他却相当精明。他爱笑。常常在他的笑里,把精明从眼睛里漏出来。所以只要看上一眼,就觉得他是不能交朋友的那类人。
小香的母亲叫丽英。春妮叫她丽英婶。
丽英婶的年龄与春妮母亲的年龄也差不多。她个子也不高,但漂亮、干练、精明、世故。总之,是各种因素混杂在一起的混和体,无法把她进行归类。复杂而多变的情绪常常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她也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人。
她的奶奶叫什么名字春妮不知道。六十多岁。看上去,显得并不太苍老。布满皱纹的脸上,藏满了阳光的味道。但那上面的神情却复杂多变,有时是慈祥,有时是热情,有时是关切,有时是歹毒,总之是没有一个固定的颜色。身子骨还很硬朗。但硬朗的身子骨下藏着的欲望却不为人知。她有一双裹过的小脚,走路常常摇晃不止,看上去显得相当的脆弱。可能是她的名字里有一个香字,大家都叫她阿香婆。春妮也跟着大家这么叫。
她不出工,承担了全部家务。专门在家里把幸福揉成团,送给他们一家。其中小香得到的最多。她常常把她打扮得像一个水洗过的芋头,到处都干干净净的。手洗得仿佛两节藕。脸洗得宛如被切开的冬瓜。干净的衣服上爬满了阳光。头上的两只小辫子扎成两只蝴蝶,红头绳在跳跃里开得映山红一样鲜艳,惹得阳光都眼红一片。而她奶奶觉得这样似乎还不够,常常在歇下来的时候,把她搂在温暖的怀里,用下巴轻轻地摩挲她的脸或是头发,把温暖和幸福一汩汩地往小香身体里灌。这个亲昵的动作,就是一个火炉,常常把春妮的眼睛烤红,直想哭。她的脑子里也常常打开一扇门,意识对着门里张望,问自已:我为什么就没有奶奶呢?我要是有个奶奶那该多好呀。
可是小香却不认识幸福,她不知道她在幸福之中。每当她奶奶这么摩挲她的时候,她的不耐烦就在她的脸上和身体上生长出来,并从她怀里逃出去。
春妮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她俩谁最漂亮。但见到她的时候,春妮的自卑总是无端地生出,就像翻墙而出枝条。她总是觉得自已就是失败的一方,似乎小香的漂亮总是占了上风,并且一一摆在眼前,数也数不清的样子。
小香确实非常漂亮。那圆圆的脸蛋,酷似水灵灵的苹果。皮肤一如上了釉的瓷器。眼睛一年四季都是熟透的葡萄。弯弯的眉毛能让枊叶自卑。红红的嘴唇能让樱桃脸红。似乎所有的一切都用尺寸丈量过,然后特制的。
但这一切并不能把春妮的自卑全部引出,能掏出春妮所有自卑的,则是淌在她眼里的纯洁和教养,还有挂在上翘嘴角上的调皮,以及从她身体里冒出来的温顺、听话和聪明。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春妮就成了小香的茅室缸了。
春妮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身旁的花栗树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她的保护神,春妮就觉得安全多了。心里的恐惧就被慢慢地挤出了一部分。
呼吸也渐渐均匀起来。
安宁则越来越多。
先前的疑惑也正在慢慢地稀释。
再穿过茂密的花栗树林,小香的家就呈现在春妮眼前了。他们的茅屋与春妮家的茅屋一样,照样猥琐、卑微、低矮、黑暗,但遮风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