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衿领着嚎啕大哭的卜一来到南宫珣的营房之中。
卜一早慧,心性沉稳,这是陆子衿认识他以来,头一回见他流露出这个年龄该有的情绪。
此时,刚从战场归来的南宫珣已换好常服,见陆子衿带着人进来,虽不明所以,却也安然坐在陆子衿身侧,静静等候卜一的情绪平复。
卜一抽抽噎噎地自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向陆子衿。
陆子衿睨视他一眼,接过那封信。
信封已然泛黄,四周边缘被虫蛀出大小不一的孔洞,她抽出里面的薄薄的一页信,打开。
“少游吾弟 :
展信佳。见字如晤,兄此刻满心悲戚,实无颜再归故乡。
遥忆文祯十二年那场惨烈战事,我本就当与将军同殉于沙场,马革裹尸,此乃将士之归宿,然命运弄人,竟苟延至今。
那时,南家军深陷绝境,皆因奸佞作祟,致使朝廷粮草延误不至。
数万儿郎空有报国之志,却只能以野菜树皮充饥,诸多体弱的同袍难耐饥馑,纷纷饿死营中。
兄见此惨状,痛心疾首,为救众将士性命,无奈之下,只得带兵前往周边村庄强取一石粮食。
军法如山,此罪当诛,卫国公虽念我往日之功,仍依律处以十军棍之罚,而后卸去我军职,将我遣送至鹿儿村。
孰料次日,北漠大军汹涌来袭,而饥肠辘辘的南家军终是难以抵挡,全军覆没,血洒疆场。
兄本欲随同袍而去,了此残生,然云娘告知已有三月有余的身孕。
为了妻儿,兄不得不忍辱偷生,苟活于鹿儿村。
此中艰辛与愧疚,如影随形,每念及战死的袍泽,便痛彻心扉。
吾弟,这些年你定以为兄早已战死,兄亦知对不住你。
如今兄大限将至,一儿尚还年幼,懵懂无知。
兄唯有将他托付于你,望弟念及手足之情,悉心照料,教他读书明理,长大成人,若有朝一日能重振家门,兄在九泉之下亦能瞑目。
切莫为兄之离去过度哀伤,五年前那场大战,兄便已是该死之人。
兄 卜杨绝笔。”
陆子衿拿着信的手指微微颤抖,不禁脱口问道:“你竟是卜杨的儿子?”
南宫珣听闻,大为惊诧,忙拿过陆子衿手中的信。
卜一抽泣戛然而止,满脸疑惑地望向陆子衿:“小姐,你认识家父?”
爹去世那年,他才五岁,幼时记忆早已消散,唯独爹临终嘱托时的情形以及娘的悲恸担忧深深印刻于心,也许是爹娘的举动令他惶惶不安,那段往事始终在他脑海中记忆犹新。
娘并未听从爹的嘱咐,而是将爹留给叔父的信置于木匣之中,埋在了父亲坟前。
他与娘一路风餐露宿,终至京城。
那夜,娘对他细细叮嘱,不可对叔父泄露半分。
卫国公并未在军籍簿登记爹的卸职记录,就让他爹作为英雄死于五年前那场大战。
他与娘依照爹所留下的地址,在京城兜兜转转,一直到所带银钱耗尽,始终未能寻得叔父的踪迹,根本无人知晓叔父的去向。
到了鹿儿村,见到他们要入住的屋子时,那些被尘封许久的儿时记忆,刹那间如潮水般从脑海深处汹涌而出。
那竟正是他幼年时曾经生活过的家。
他凭借着那模糊却又深刻的记忆,在爹的坟前,挖出了当年娘亲手埋下的木匣。
忽然,一阵踉跄的脚步声急促传来,有人猛地冲进屋中,紧紧抓住卜一的双臂。
卜大夫双眼通红,死死盯着与他兄长相似的面庞。
方才卜一进入药帐时,他便一眼认出这是卜家之人。
待陆子衿出了药帐,他亦跟了出来,一直站在外面。
他一把将卜一搂入怀中,带着哭腔喃喃自语:“我兄长竟有后人,竟有后人。”
抹云将卜一带下去后,卜大夫忽然双膝跪地,拜倒在南宫珣面前。
他眼神悠远而深邃,仿若思绪飘回往昔,缓缓说道。
“我家父乃是秀才,在齐州老家一私塾任教。
奈何天意弄人,兄长十三岁那年,父亲突然染疾离世。
家母牵着十岁的我,带着兄长进京投奔亲戚。
不想亲戚仅给了些许散碎铜板,便将我们母子三人逐出家门。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二人在狗尾巴巷寻得一处简陋棚屋,勉强安身。
每日,母亲帮人浆洗衣物、在食肆后厨洗碗,兄长去码头帮人搬运货物,我则去药铺做药童。
如此这般,方才有了吃食,得以糊口。
然积疾成疴,母亲苦苦支撑了五年,终是油尽灯枯。”
卜大夫轻叹一声,眼眶中泪光闪烁,继续说道,
“常年为母亲看病,所挣银钱所剩无几。
一日,兄长突然归家,将我带至相熟的行老家中。
原来南家军正在征兵,兄长被选中。他向卫国公预支了一两银钱,嘱托行老收留我,予以照看。
兄长识字且英勇无畏,很快便从押官、将虞候一路晋升至郎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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