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阿贵终于松开了我,然后轻轻拍掉了手背上的石头碎渣,仿佛刚才那一切从没发生过似的,他静静把手重新伸到我面前:“我不会伤害你,宝珠,只是人有时候需要某种发泄。”
“为什么。”我一动不动看着他那只手,嘴唇上隐隐还残留着它刚才附着在上面的冰冷压力。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生那么大的气,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他看了看我。
过了片刻慢慢收回那只手,笑了笑:“因为在说着刚才那些话的时候,你看起来就像台机器。”
“机器?”
“这个时代所诞生的一种最有趣的东西。它们冷冷地看着你,冷冷地把储存在它们脑子里的东西一样样罗列并分析给你听,颇似有理,又因为是一种储存物,所以理所当然还被它们认为那都是最正确的。”
“你说电脑……”
“但你根本不知道别人到底经历过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如此执着,不是么。”
“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些什么?”
“知道有人因为不死不灭,所以像个傻子一样年复一年在人世间徘徊,等待和寻找他死去爱人的转世。无论多少年,无论他所爱的那个人已经转世投胎了无数辈子,他还在那里等着她,甚至宁可透过别人的脸和身体去怀念她逝去的灵魂,也不愿接受她早已经不存在了的事实。”
“也许是心里存着一个念头,总觉着终有一天能真正把她找到,所以无论需要经过什么样的等待,无论等待的过程多么艰难和无望,也都是值得的。”
“对其他人公平么?”
“其他谁?”
简单三个字,瞬间问得我无言以对。
是啊,其他谁?
我对于狐狸来说又究竟算是谁?
“很多事,从最初的深刻到后来的模糊,我想这段时间里我应该是忘记了很多东西。”随后收回停留在我脸上的视线,阿贵拈着手腕上垂落的珠链,在它们闪烁的光晕中轻声道,“但有一件事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在我第一次从坟墓里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我手里握着那件当初我送给她的东西,那上面残存着一些她所留给我的讯息。”
“什么讯息……”
他嘴唇动了动,然后慢慢抿成一条直线。
有那么瞬间我以为他会就此沉默下去,但后来才明白,他只是为了简单避开我所问的问题。“于是,原本被死亡剥夺的记忆开始清晰了起来,”然后看了看我,他接着道:“此后,我便开始了日复一日对她的寻找和等待,等了很久,等到这片地方的每一片草每一块石头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那个时候,我突然开始问起自己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沉吟了片刻:“我问自己,当有一天我真的找到她了,她出现在我眼前,如同当年一个模样,但她用她陌生的眼神看着我,用她陌生的语气宛如对一个陌生人那般同我交谈,迫使我连我究竟是谁也没有勇气对她说出口……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
“……你看,”见他说到这里时话音再度停顿,我立即道:“这不就是我刚才跟你提到的么?一人只得一辈子,轮回就像电脑的格式化,一切全部清空,一切重新开始。所以,即便能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她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
“那么你刚才所说的那个不死不灭的人,他所等待和寻找的结果,又是怎样的?”
没防备他突兀朝我问出这句话,我被问得肩膀猛一阵颤抖。
“……不知道。”过了半晌讷讷回答。
“那么他如今仍在等待和寻找么?”
“……我想,应该是吧……”
“那为什么不将刚才那番对我所说的话,去同他讲?”
“因为……”
“因为什么?”
他问的语速令我喉咙里一阵梗塞。
挣扎半晌,却没能回答出一个字来,经不住视线又开始变得模糊,我只能用力将眼睛睁了睁大,硬生生将滚在眼眶内的泪水逼了回去,以免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幽黑眼睛从中窥出些什么来。
却仍是被他觉察到了这点,于是他垂下眼帘,淡淡问了句:“你怕对他说这些是么?”
“为什么要怕。”我蹙眉。
“怕说了,水里原本清晰的影子就碎了。正如我永远不敢去想象,在我把一切同她的前尘往事都对她说出口后,她会以一种怎样活见鬼般的神情来面对我。”说罢,抬眼望向我:“你能想象么,宝珠?”
我被他问得一怔。
“你能想象么?”于是他又问了一次。
我立即摇头:“不能。我也不懂你都在说些什么。”
“呵……”
“也不想再继续跟你说这些东西了。”
“也好。”
“那我们可以继续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