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很漂亮!”
蔡连姜指了指那座锅炉塔,“在那里看太阳下山的话。”
我轻轻皱眉,有点防备他,又有点相信他。
他也不在意,只管往前走,像是坦荡得很。
我保持一米多的距离,跟在他后面,走在小路上,两边的爬地草沾满了雨露,让我想起了乡间的小路,有些放松。
等爬锅炉塔的时候,我已经不再防备这小子了,主要是那锅炉塔的楼梯实在太简陋,全部是长满铁锈的铁片子,而每一级之间根本不封实,一级就是一个镂空铁片,身边的扶手也全是铁锈。
扶的话,一手锈。
不扶?那踩这个楼梯跟玩杂技有什么区别?
我专心上楼梯,一级一级登高,等我发现蔡连姜已经停下来的时候,我也来到了最高层。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我的心宁静下来,默默地站在扶手前,看向远方——原先高不可攀的巨型烟囱,像缩小了体积一般,镶嵌在晚霞这幅油画当中。我还未曾学过油画,不曾记住欧洲,只是现在想来,当时的景色,即使再美的中世纪油画,也是描绘不出来的。
薄云连片,如轻纱挽住整片天空,金色、橘色、橘红色,阳光晕染得云彩层层递进,眺目望去,最接近太阳的云雾只剩下薄透一层,仿佛太阳是个仙子,穿上了最五彩的丝织霞衣。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蔡连姜叹了一声,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浮现出大人感怀当年的那种微笑。
我警觉起来:“你不是蔡连姜。”
他笑了笑,转头回看夕阳。
“快要落山了。”
我靠!他真的不是蔡连姜!
蔡连姜的声音我听得不多,反正没有这个人这么温暖。刚才吟诗还可以说是他瞎装大人,现在这个说话调调……听起来起码比我爹岁数还大。
“你觉得你为什么能看见呢?”
正在我悄悄往后退的时候,“蔡连姜”脑后生眼一般出声拦住了我。
“我……”
我还真挺好奇的,如果说小孩子能看见脏东西,那为啥小姐他们就看不见呢?连弟弟们也是,从没见过什么奇怪景象。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其实不是脏东西?”
“蔡连姜”没有回头,但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尴尬。
我没说啊!我啥也没说!怎么他能听见我心里想什么?
“嗯……也不是经常能听见。”
救命!我还是跑吧!往后退会不会踩空?
我悄悄瞥了一眼脚下的铁锈镂空楼梯,地面离得好远,风吹过来冷飕飕的,冷汗顺着我的下巴往脖子、心口上流去。
“你摔下去,可比跟我待在这儿危险多了。”
“蔡连姜”依然没有回头,他的脸一直朝向夕阳,像神话里那些吸收日月精气的妖怪。
“我是妖怪?”
他握了握拳头,声音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这样的声音还真有人味儿,而且我前后骂他两回,他都没生气,难道他真是好人?不对,他一直看夕阳干什么?想等太阳下山再来害我?
一想到这儿,我向后急速退去,一脚踩空,身心飘荡——我在摔下楼!
锅炉塔楼不见了,满天空的夕阳晚霞不见了,眼前是一座没有粉刷墙壁的,红砖房。我正在从二楼往一楼掉。
这里是……
这里是小鹏叔叔家!
数条记忆从我脑海中涌现:
在小鹏叔叔家故意躲起来,让爹爹和刘娇姑姑找我。找到我之后,爹爹责怪我,我说看电视上小孩这样试探爹爹妈妈,只是希望爹爹重新组成家庭之后,依然在乎我……
我过生日,刘娇姑姑送给我一个日记本。爹爹说等我过20岁生日,就送我一部小轿车……
我和大姐、小姐在姑姑家看恐怖片,有一个是白衣女子掉下河里,之后变成女鬼复仇的故事。特别恐怖,连水龙头里流出来的都是血,饮水机里也是。还有一个是蛇精,缠上了一名男子,蛇精很性感,以不可描述的方式夺走了男子的性命。蛇精怀孕下葬,结果棺材里是蛇蛋,产卵后孵化出更多的蛇……
我在姑姑家得了咳嗽,牤牤给我买蛇胆川贝枇杷膏,我很喜欢那个味道。只不过蛇胆川贝枇杷膏颜色很深……
我每天放学回家都吃烤串,吃的嘴巴上起了一圈疱疹。涂了药,结疤脱落之后才好……
奶奶带我去吃席,我摘了一朵蟹爪菊,放在姑姑家的茶壶里,后来长了霉……
我在姑姑家天台上放烟花,差点把天台上的棕榈树皮棚子点燃,还好牤牤回来及时灭掉了火……
爹爹带我和刘娇姑姑逛街,还在夜市上给我买了一本脑筋急转弯,他俩说说笑笑的,我却像是刚融入这个家……
我好像突然间多出来这么多记忆,又像是,我跟蔡连姜一起爬锅炉塔楼的记忆是虚假的。
我从没去过那里?
心念电转,身形却没有止住下落的趋势,我结结实实掉在了一楼的地面上,好在这儿夯实的是土基,不是水泥,要不,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