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柄饮血既成事实,纵然后来神策军在郑鸿的授意下收回了刀兵,也改变不了死人的事实。
神策军之人并不是没有杀过人,可是他们这回杀的,是一个身负功名的举子。而且还是误杀。
学子们本就不忿,见此情状,越发的激愤,一时之间便什么都不管不顾起来。他们抄起东西便朝着神策军打过去。神策军因为误杀举子以及郑鸿的授令变得不敢反抗。
身为武将的神策军,竟然被一个个的文弱书生打的退避三尺——至少孟颂延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情况。
孟颂延三朝元老,位列三公,又身任中书令,素来德高望重,是仕林心向所在,见他前来制止,学生们和神策军才各自停手,这一场闹剧,也才暂时停歇。
孟颂延看着一旁倒地的学子,眼中不忍,他亲自探了鼻息,又摸了脉,确认已死无误。
他合了合眼,又慢慢睁开,浑浊的眼眸之中竟是复杂。
那名书生死的时候,双目瞪大,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但是他死前想什么此刻都已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死了。
孟颂延替书生合上了眼眸,他长长叹息,便对着身边的人吩咐道:“将其送回本家,再去我库中取些银子来,将其好生安葬。”
安排好了一切,他才慢慢起身,他浑浊复杂的目光越过郑鸿,不曾看其一眼,他走到詹歧睿身侧,看着执事的神策军,“惹下这般孽事,你们还不思悔改吗?还不放开!”
“是……”
便是郑鸿,也不敢亲自同孟颂延叫板。即便如今孟颂延已经卸去中书令一职,他却依旧是三公之一,威望犹存。
其实何止是郑鸿,就是圣上,也未必轻易敢跟孟颂延叫板。故而纵然孟颂延身上并无官身,他叫神策军放人,神策军也不敢不放。
他看着詹歧睿,神色严肃而又郑重,端得语重心长,却问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晚辈今年二十有一。”詹歧睿神色喏喏,整个人宛如霜打的茄子,原本晶亮的目光已经丧失了光彩,那份少年意气已经被人抽尽。
他第一次看到死人,这个人并非他所杀,却错不过因他而死。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何其的愚蠢。并且愚蠢而不自知!
他是下丘詹氏子弟,是旁人眼中的名门贵子。人人恭维,就连他自己,也觉得状元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初入京时,踌躇满志,志得意满,总以为自己才华横溢无所不能,总以为凭一张利嘴,便能够铲除奸佞,匡扶正道,乃至于兼济天下。
可没想到,事到关头,他这张利嘴,却没能救下一个同窗。
“二十正冠,已是成人,我记得,你也已经成家。”孟颂延又问。
詹歧睿点了点头,“一年前便已娶妻,娶的是您族中之女。”
“既然已成家立业,便是寻常百姓,也已知事,更何况是你。你的妻子是我族女,论辈分,你当唤我一声‘族伯’,我常听人提起你,本以为你是一个知是非,懂礼仪的孩子。却不曾想,你竟这般愚蠢!”说到最后,孟颂延的声音陡然转冷。
“你想要万员请愿,上书天听,这没有错!错就错在你谏言的方法。你是宗室女之孙,也算是皇室血脉,想要进言圣上,何其容易,你却非要选择这样的方法!你选择这样的方法也就罢了,偏你还无法把控局势。如今同窗因为你的失误而死,你可有什么要说的吗?”
“晚辈有罪!”詹歧睿难掩泪意,他的眼泪决堤而下,他一把跪下,满面的痛苦,是他自打又无知,才使得情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孟颂延叹了口气,他看着其余学子,“你们觉得呢?”
学子默然不语,他们可以不畏惧死,却不能不畏惧生命。若是倒地的是他们自己,他们尚可说一句这辈子问心无傀,因此而死,乃是为朝尽忠。
可是死的不是他们,死的是他们的同窗。他们当中有些人可能还不知道死的人是谁,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士。
但是错不过是同窗,是志同道合,一起志愿以命报国的知己。如今他死了,死在了贼佞的误杀之下。
一时之间,他们难以评定那位同窗的死。
孟颂延长叹一声,将詹歧睿扶起,“你如今向我告罪,又有何用?斯人已逝,你真正要告罪的人,并不在这里。”
远处的容治看着这一幕,痛苦的闭上了眼眸。
政客相争,难免伤及无辜,纵然心里有准备,但是当这无辜之人死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中五味杂陈。
若是往常,他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减免伤亡,可是事到如今,他连自己都难以保全,又如何保全他人呢?
詹歧睿今年二十有一,他何尝不是二十有二。少年中举之时,他春风得意,何曾想过如今前程与声名尽毁。
那位死去的学子,今年多少岁呢?容治并不知道。
是谁杀了他呢?容治也不知道。
是他自己杀的自己吗?他为国献命,好像的确是他自己。
可是那把刀,是神策军的人捅进去的。是神策军杀的他吗?可是是詹歧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