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中,昔年娇柔清丽的女子,如今已经满头白发,容颜干枯。
今日的蕈菇汤被换成了鹤顶红,剧烈的疼痛撕裂着她的每一寸皮肉,骨髓,她疼得嘶吼,翻滚着爬向门缝里的阳光处。
可初冬的暖阳暖不了她冰冷的身体,她看着门缝外春婵和王蟾离开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
那时候,她被纯妃扔去花房吃苦,曾含泪拉着春婵的手,请她一定常常来看自己,春婵温柔地连连点头,会的会的。
那时候,她产后虚弱失宠,知道王蟾被拉去慎行司,受尽酷刑,怕得饭都吃不下,知道他没有说出不利于自己的一个字儿,偷偷哭红了鼻子。
怎么就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痛得嗬嗬低喘,干涸的眼神渐渐枯竭,又在枯竭到尽头的时候,浮起微弱的亮光。
进忠……
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冬日的微光,笑容邪气,寒凉刺骨,九年如一日地出现在她的幻觉里。
魏嬿婉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一碗掺了鹤顶红的蕈菇汤,真浓啊,浓到临死前,疼痛渐渐变得不明显,浓到,让她如此清楚地看见最怕见,也最期待看见的人。
“他们到底,还是忍不住疼了我一回,今日的汤,浓得能止痛。”
进忠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听见她得意的话,忍不住攥紧了修长的手指。
她已经老得头发花白,连眉毛里都掺杂着白色,他却依旧矜贵俊俏得跟个王爷似的。
他微曲着手指,拿指背来轻划她的脸。
魏嬿婉高傲地睨了一眼他勾着笑的薄唇:“进忠,有点儿,奴才样儿。”
这一句气音之后,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浅笑没了,眼神里的光也渐渐暗淡下来。
若是这世上真的有鬼,该多好啊。
可惜,九年了,只有喝了蕈菇汤才能看见他。
鬼哪儿能青天白日里出现呢?
她见他的第二回阳光烈烈,她便知道他早就不在了,陪着她的,始终都是喝了汤之后的幻象罢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问:
“看见本宫这样丑陋卑贱一场空,你是不是高兴极了?”
进忠眉头微微扬了扬,低低地笑:“是啊,奴才高兴极了。”
他凑近魏嬿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令主儿,奴才早就说了,您离了奴才啊,不行。”
他耐心地等她骂他,但许久许久,久到他哭出血泪,她都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
他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手指轻飘飘穿过她枯草一样的白发,任由阳光不断落在他的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将他彻底消融在阳光里。
令主儿。
您到底,是辜负了奴才啊!
……
“奴才说句不知轻重的话,这宫女是有福气,眉眼间还真有几分像娴贵妃娘娘。只是怎么,都比不上娘娘的端贵之气。”
耳边忽然传来进忠温声细语的声音,嬿婉心中一恼,他这是明知道她最讨厌什么,便往她的心窝子戳刀子啊!
下一刻,就听见他略微加重了语气。
“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皇上请安?”
这样训斥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都比旁人多出几分干净清冽。
嬿婉再也忍不住抬眼看向进忠。
那人微微弯着身子,却不显佝偻,倒像是个早就算计好一切,掌控了全局的懒散王爷。
他……极其年轻,还穿着自己最初认识他的那套藏蓝色蟒袍,而非正红。
余光里瞧见皇帝年轻俊朗的面容,听见嘉妃压低声音的警告,她骤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跪下请安:“奴婢,启祥宫宫女樱儿,给皇上请安。”
字字句句,一问一答,皆跟上一世一模一样:“……奴婢愿意侍奉皇上!”
她甚至没有怎么动脑筋,就完美地复刻了所有的应对。
为着这一遭,她曾经无数次在心里设想各种可能,措辞该怎么回答,又怎么会忘记呢?
“奴才先带嬿婉姑娘回养心殿。”
“好。”
从皇帝身边经过时,嬿婉忍不住微微抬起潮红的小鹿眼,雾蒙蒙地看向了皇帝。
弘历清润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膜拜天神的表情,直到如懿叫了一声皇上,才笑着走向如懿。
嬿婉听见如懿娇俏的话语模糊传来:“皇上似乎很抬举魏嬿婉……”
她眼中的雾气随着清晨的风坠落,低垂的目光追逐着进忠摇曳的衣摆,不敢抬眼,怕叫他看见自己眼底黑漆漆的愉悦。
身上无一处不疼,但比起前世九年牵机药的折磨,只剩下提醒她还活着,她还能重来的舒坦。
养心殿的庑房里,她白嫩的指尖轻轻扣着手腕上的淤青,有些上瘾,却忽然被冰凉的手指刺得僵住。
进忠眯眼看向她:“嬿婉姑娘松松手,若是捏坏了身子,该叫圣上不高兴了。”
嬿婉抬眼看向他:“进忠公公……”
娇美清丽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进忠非常懂分寸地松开了嬿婉的纤细的手腕,敲打的话到了嘴边儿,莫名就变成了温声叮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