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元四年,我六岁时,终于见到了皇帝。
那日又是一个冬去春来的清晨,鸟儿叽叽喳喳叫着,天却冷着,晴冷晴冷的。
我还未睡到到卯时就被小桃和茚耳扶起来梳妆,眼睛都睁不开。
她们两个讲长公主又差人送我去长乐宫叙旧,什么叙旧,不过是长公主借着这由头检查我功课、规矩罢了,像个操心大长姊似的。
不过我并不介意,有个这样的大姐姐,多好啊。
头上的簪子有点重,发髻也不轻松,可这一年下来,我竟也习惯了,早已不向嬷嬷哭闹着要舒服的小羊角了。
嬷嬷常常既欣慰,又难过。
说来也奇怪,温柔的刘嬷嬷自从随我入了宫,就像换了一个人儿似的,变得和教我规矩的宫中嬷嬷们一样严苛,却常常在自以为我不曾注意的角落偷偷抹泪,很矛盾。
而且她已经很久不唤我小早儿了,无论我怎么央求,都只肯喊我“娘娘”。
也不似从前那样随意的抱我哄我。
我有时候会觉得难过,觉得嬷嬷变了。
可她依然会在8、9月时满皇宫为我找桂花树做桂花糕、会在学完规矩回来为我披上薄衫或狐裘、会在天冷时为我提前温好水帮我泡脚、会在我受了委屈时将我揽入怀中静静安抚。
梳洗完,门外的宫女已经侯了很久了。
嬷嬷帮我把发簪又整理了一番,又仔仔细细检查了衣服,才舍得放我出门。
去长乐宫的路,这两年来我已经走过很多次了,所以并不陌生,嬷嬷也早不能陪我了,她送我出了门,和小桃、茚耳跪在门口,久久未起身。
宫墙很高很高,我抬起头用力地向上张望,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看得到宫墙外的世界,一窥天地之广大、山川之俊逸呢?
我都六岁了,门牙都掉一颗了,一张嘴豁豁呀呀的,别提多滑稽,却还从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从前爹爹也允我出过几次门,却只是逛逛府邸门口的街市,看看灯会罢了。
甚是无趣。
这样想着,轿子竟已快到长乐宫门口。
从前,我很少得见到宫女外的人,即便偶然撞见,也不过是模糊了性别的公公们。
他们通常遵规矩行礼后,就急匆匆又行为妥帖地从我身边悄悄溜走了。静地仿佛都没有来过。
所以当那少年突然出现,挡住刚下步辇的我时,我差点叫出声来,险些把学了一整年的“喜莫大笑、怒莫高声”抛至九霄云外去。
那少年着一身黄袍,就这样出现,站定于我面前,清晨的阳光刚好细碎地照过来,洒向他乌黑的束起的长发,那阳光刺眼得很,我豁着牙,仰着头看向逆着光的他,一时看不清,只恨自己还是饭没吃好,个头太低。
用力瞅,也只见得冠冕下低垂看我时的脸有些冷硬,俊朗的眉下,那一双炯炯的黑色的眼眸既清澈又深不见底。
而他就那样冷着脸,皱着眉地看向我,带着与少年之躯极不相符的威严。
却又那般清晰明亮,异于常人。
身后的宫女早已惶恐又整齐的低头跪成一片。
这方寸之间,似乎也只剩下我,这般胆大妄为的仰着头,呲着一口大豁牙,不明所以的愣愣看着。
“你就是沈家的那嫡长女?朕的待年媳沈念早?”
他上上下下打量完,竟忽然轻撇朱唇,不屑一笑道。
噫~这是嘲笑么?
我有点生气,入宫两年了,虽然每日都无聊得很,却未曾有人对我摆出过这种嘲弄来。
要不是规矩教得严,我真想立刻反问他笑什么笑,他自己童龀时不掉牙么?嬷嬷明明说人都是要掉牙的!
可我刚想噘嘴,又突然瞥见这少年身上的黄袍中竟绣着一只盘旋衣间的巨龙,那龙睛威严,似这面前少年一样冷峻。
我这才想起他话语间的“朕”,忙后知后觉的跪下身来,开动脑筋、绞尽脑汁地思量嬷嬷教过的话,像模像样的低下脑袋,对面前少年恭敬大喊:"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万福金安!”
身后忽然也立刻应声附和起来,我疑惑地转过头,第一次得见这拜见帝王的场景,还挺稀奇的。
只是,我跪了很久,腿都麻了,面前这九五之躯还是没有宣我起身。
他依旧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的,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我,那眼中有一撇不屑、又有一撇不忍,眸光复杂,像极了我去年生辰后看向那妆奁时一样的眼眸。
那年我过五岁生辰,还是未见过长公主无忧无虑的年纪,爹爹也为陪我过生辰宴,从繁忙公务中抽身。
我高兴坏了,因为从记事起,爹爹陪我的次数就屈指可数,弟弟出生后,我就更难见爹爹了。
生辰宴上,爹爹还拿来一个嵌着珍珠绿松石的精致妆奁,圆敦敦的,那上面还有着珐琅彩的点缀,漂亮极了。
我爱不释手,爹爹说他一粗鲁男子,不知该送小女孩什么好,拉着我晚娘跑了整条街,后经晚娘提醒才想起我已经会在额间点花钿臭美了,就买了这妆奁送我当生辰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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