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桦说她正在酝酿一项新的技艺,并不是随便说说。
自然绣被孟绣娘泄露出去,而江绣又对传人要求极为苛刻,她深知无法再依赖以往的技法,只能另辟蹊径,以求突破。这条路并不好走,这么久以来,她终日苦思冥想,却始终没有头绪。
她也没想到,转机竟然在季子墨身上,更确切地说,在季薇身上。
季子墨同样为绘画技艺没有长进苦恼不已。进入翰林院之后,方翰林为他做了很多宣传,也拉了很多仇恨。好在季子墨本事过硬,至今还未被人挑于马下。然而面对顶尖才子的轮番挑战,也越来越力不从心。
这天正是休沐日,水清桦把自己关进绣阁钻研新技法,命他带好两岁半的季薇。他只得把季薇放在书房里玩,自己潜心作画。画了几笔,感觉毫无进展,把纸揉掉一扔。再画,再揉,再扔。不一会儿书房里就扔了满地的纸疙瘩。季子墨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半痴”状态,他激愤地把笔往桌上一拍,在书房里像驴拉磨一般疯狂转圈。
季薇的小脑袋被他转得快晕掉,大声抗议:“爹爹停下,爹爹停下!”
季子墨听不到季薇的喊声,季薇索性不理爹爹,自己迈着小短腿,费力地爬到大椅上站住,单手一把抓住半干的毛笔,小身子几乎整个趴伏在书案上,在爹爹的画卷上一通涂鸦。
季子墨这才如梦方醒,一个箭步抢上前来:“薇儿,别乱动,爹爹好容易才画了半幅!”
季薇啪一下扔下笔,从椅子上蹭着滑下来,自顾自跑一边玩去了。
季子墨认命地收拾着被女儿弄乱的桌案,眼睛往画卷上一瞥,猛地定住了。他发现,薇儿随手乱画的几笔竟然添得极妙,仿佛一下子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有光透了进来。
“薇儿,告诉爹爹,你为什么这么画?”季子墨急切地抓住女儿追问。
薇儿仿佛听不懂,不耐烦地挣脱他,专心玩起九连环来。
季子墨回到书案边,对着那张涂抹过的画卷陷入沉思。
从这天起,季子墨也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反复琢磨季薇添的那几笔,不断尝试将这种新的视角融入到自己的画作中。他发现,按照这种视角作画,画面不再是一马平川,而是变得凹凸立体起来。
他原本擅长写意,追求意境的朦胧与飘渺,直到两年前,他改变画风,更偏重写实,但很多技法上的问题无法解决,导致写实画总有种悬在半空的感觉,被翰林才子们嘲笑是不伦不类。
现在,他的内心犹如点燃了一把火,他决定做一种全新的尝试。他的笔触不再轻描淡写地勾勒意境,而是细腻而精确地描绘每一个细节,力求真实再现眼前的景象。这种转变并非一帆风顺,他常常为了捕捉到准确的光影和比例而废寝忘食,但他预感到,自己很快就可以突破了。
季子墨的变化,也深深启发了水清桦。她目睹季子墨画作中的革新,心中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发明一种比自然绣更加逼真的刺绣方法,完整呈现季子墨画作中的明暗对比关系,将绣品中的风物呈现得更加立体。
接下来的几个月,水清桦几乎全身心投入到新针法的研究中。
起初,她尝试改变丝线的排列方式。以往的针法讲究规整有序,线条流畅,如今为了呈现明暗对比,她大胆打乱丝线的走向。结果并不理想,绣品显得杂乱无章,毫无美感。
她不断翻阅绘画和刺绣的典籍,试图从中寻找灵感。白日,她在绣架前忙碌,一次又一次调整针法和丝线的运用。夜晚,她在烛光下,对着白天的成果反复琢磨,记录下每一次尝试的心得和教训。绣房里,堆满了废弃的绣品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
有一天,她路过一家木器店时,看到工匠在雕刻一块木头。工匠周围弥漫着木屑的香气,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他手中的刻刀随意在木头上游走,看似毫无规律,可很快,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便浮现出来。水清桦呆呆看了许久,突然心中一动,仿佛领悟到了什么。
回到绣房,她再次坐在绣架前,这次她不再刻意追求规律,而是让自己的思绪随着感觉走。绣针在她手中上下翻飞,丝线如灵动的精灵般,一簇簇交织在一起。她不再去想传统的针法限制,而是专注于用丝线表现出心中的光影和立体效果。
经过无数个日夜的努力,终于,在一个宁静的午后,水清桦在温暖而柔和的阳光下完成了一幅用全新针法绣出的作品。
她的针法长短不一,方向不同,互相交叉。绣作分为三层,第一层铺色,按照绣稿的轮廓线和色块铺满一层底色。第二层做细,先绣面积大的和后面的物品,后绣面积小和前面的物品,每做一处,都要照顾到整体与各个物体间的关系。第三层精加工,重点绣出线条、光线和色彩的变化,用不同颜色和深浅的色线把整个绣面上的光线和色彩统一。
如此一层层向上叠加,色彩上更为丰富不说,更明显的变化是光。传统刺绣作品在稍暗环境中便显得黯淡无光,而新作品更具光影变幻,或者说,自带光芒。在丝线运用上,她发明的新丝线已经做到一辟二十四丝,新绣法则更进一步,需要一辟四十八丝,才能实现最为细腻的光影效果。